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貳 ‧ 離歌(1)

流经中原南方六州的湄桑河蜿蜒而下,在黎州郊野的奇石林潺潺而终,孕育着各样嶙峋峥嵘的花岗石、参天古树和珍稀药材,成了黎州的一大亮丽风景线。更为称道的便是此处民风淳朴,即使在开放丝路之後,买卖奇珍古玩的生意远至波斯,带起百姓生活渐趋富裕,亦没染上一丝骄奢淫侈的恶习。

外头山水如画,长乐客栈里也毫不逊色,不时清空地面大堂的桌椅、架设精致的勾栏,并请来教坊里的歌姬舞优,或是清平坊的戏子在客人前表演。而观赏的客人则坐於一楼坐席和二楼倚栏的雅席上。楼上雅席前後均以竹梅宝相镂空屏风相隔,与旁边厢房离了一条狭窄的走道,供伙计端酒传菜。

此次因临近六月的天林祭典,以感谢天赐的石林山景,故勾栏四角上的女子身着白衣,围着中间盖着红梅白纱的琴姬,纷纷盘膝按孔抚弦,琴案上摆放着鼓、瑟、萧、笛,缓缓奏出一首上古宁谧的太蔟毕曲(注1)。

乐音一起,水袖扬长挥出,摇曳着斑斓纱裙的舞姬自勾栏各处,如蝶般轻盈飘浮而至,旋身踮足,腰肢似柳,拂摆若飞。

斜倚在二楼菊座的慕莹生抬手撑着後脑呷着茶水,一身碧绿缠枝妆花锻衫襦,腰带下粉白流水罗裙轻轻曳过地板,丝毫没看一眼楼下舞步行水流云,懒洋洋地闲坐如鹤。

对面的莫临渊正饶有兴味地捧着杯盏,在漫过的袅袅琴音中洗涤着身心,捕捉到一声轻微的呵欠,他稍稍收起兴致的脸容,眼眸掠过闪现在窗花上的晕散光影,挥动的绦紫衣袍遮去少许,扬起语调道:「难得来一趟黎州,如此明媚的夏日,不如到外面走走?」

「你若是想去上山采药材,直接说便是,不必拉上我。」

莫临渊心中明白她知晓自己并非说药材的事,这几日卯时便踏足西郊采香艾及找灵芝,在她梳洗之前便回到客栈,如此提议不过是让她莫要过於固执,落了他人面子、伤了和气。否则为何在此好生无聊,也不早些到二叔的府邸道贺?遂忍不住明显道出:「莹生,你既已来了黎州,便是有心看望二叔的,这又何必呢?」

何况她遣了连枝去莫府,不便表明敬意了麽?莫非……只是存心想磨练连枝一番,让二叔好有个宣泄的对象吧?莫临渊越想越觉可能,眉角隐隐跳动,倒是有些幸运地想,还好在临行前已私下准备了一枝人参塞给连枝。

慕莹生却无直接应他,思绪犹然飞远,淡淡地说:「祖父临终前平分了家业,即使爹是长子,也只分得一间茶馆,生意壮大之後才陆续开了玲珑轩和盛钦客栈。那时二叔已是举债累累,把妻儿都放在颍州交给我们照顾,尔後爹为了替他还债还差点毁了苦心经营的店铺,就连黎州的府邸本是让爹娘颐养天年的,也给了他当安身之所。怎知他还不甘罢休,年复一年地借债惹事……」

耐心地听着慕莹生絮絮地数落莫邵齐的不是,莫临渊却无半丝激起的愠怒,发现她斤斤计较起来别有一番生气,至少比起嫺静如霜的时候好看多了,竟扑哧地笑出声,意会到她扫视来的眼神,方嘎然止了笑:「咳,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二叔在你进谷後改变许多……罢了,待你见着他,便知道我所言非虚。」

浑厚低婉的琴瑟忽而拔起高亢激昂的调子,如一股劲风拨浪四散开来。

只怕是本心无善,死性不改。慕莹生冷嗤一下,闻声垂眸看向下面筑起的勾栏,圈住的曼妙身姿婀娜多变,敏捷地穿梭於琴姬之间,惹得席间抽气喝彩不绝。

辨着乐调,该是快结束了,憋在这客栈未免无趣了些,何不让这场表演更精彩一点呢?

「你都这般说了,那待这舞跳完便去莫府吧,勉强还赶得上寿宴。」

正疑心慕莹生为何突然如此好说话,莫临渊略一沉眸,眼角则映出她伸手探袖取了一个银瓶倒出粉末撒向勾栏之景,尚未及时截住,纷扬无重的细粉便犹如长眼的暗器,那般快而准地飘向翩翩起舞的彩衣姑娘!

他清明的眸子瞬时盈满无奈地望下去,心里隐约有底,那大概是慕莹生新研制出来的蛊术,如今要施行在这群倒楣的舞姬身上了。

和着鼓瑟合鸣的节奏,入曲忘情的舞姬扭动纤腰,发髻上彩带纷飞,跃腾的身影错综交织,犹如绣娘密麻精细的针法编成一绢女红。

旋步落至东南角的一个舞姬低头敛容,双臂交叉着甩着水袖,忽地抬首显得神情古怪,愈渐恐惧扭曲,抱头尖叫着撞上了身旁弹奏的琴姬,一手挥倒案上的五十弦瑟,伸出的柔荑抓乱云鬓,似丢失神志一样,步法淩乱地冲下勾栏,眨眼间便跑出了客栈。

其余的舞姬本不明所以,想过去拦住她时却面露惊慌,如方才的舞姬般神色煞白,大叫着「好多蜘蛛,还有蠍子!别爬到我身上!」,遂相互磕碰乱窜,甚至跳上琴案,吓得犹在抚弦的琴姬躲至一旁,可睁大了眼搜索一遍也寻不着半只蜘蛛的踪迹,甭说蠍子蜈蚣之类的了。

整个勾栏上乱成一团,只有端坐中央的白衣琴姬仍在埋首弄瑟,身犹在心却与古曲融在一起,单薄地流泻汨汨乐音。

「啊哈哈,你看她们这样子多有趣!」慕莹生瞧着楼下优雅不再的舞姬活像一只只火烧的跳蚤般,端起茶盏的手笑得几乎颤抖。

莫临渊本想低斥她几句,可一望见她眼底促狭的笑意,仿若那年不谙世事的姑娘恶作剧般翻弄他的药草後、逗玩着含羞草时的神情,笑得那般纯粹,那般自然,不夹任何伤悲、嘲讽,仅为一件微小的事亦能敞开心门,仿若率真的慕莹生一直都在,只将自己禁闭在心底的一座牢笼。

「临渊?」慕莹生颤住了身子,两手摆在半空,搁在她清肩上的头颅固执地挨在那里浑然不语。

他不知怎地就越过桌案抱住了她。世间尘嚣仿若无声流淌,心头萦绕的仅有她墨发的槐花清香,以及那几不可闻的屏住了的呼吸。

一曲尚余几个音,哄闹的观众席上迸发出一声惨叫。莫临渊放开了慕莹生,望向勾栏,原是盖着面纱的女子倒在地上,额角滴着鲜血。

除了一走进去便映入眼帘的墙壁上贴着「寿」字,厅堂的装饰典雅朴素,随意地摆了三两席寿宴,宾客只有至亲和来往甚密的商友,酒盏交错间,皆言笑晏晏,祝福真诚。

若是以往的莫邵齐,绝会大排筵席,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却低调至此,慕莹生不得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愣了半刻,便寻了连枝旁边的位子从容正欲坐下。

席间宾客无不譁然,这般大模大样在寿宴迟到,竟还两手空空、一派冷静地入席的女子,倒是第一次见。

「莹生,是你来了?」一身新裁浅褐马甲深衣的莫邵齐显得英姿飒爽,开怀笑着倒酒时看见慕莹生进来,便招呼她过去坐下。

「二叔,祝你生辰快乐,寿比南山。」慕莹生冷淡地施了一礼,装不上热络,倒也不失礼数,「我送来的礼物不知二叔合意麽?」

想起那黑檀木盒,莫邵齐的脸一僵,复又含着笑容道是喜欢,在众人看来却不甚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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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太蔟毕曲:明代时用作祭祀的曲子,在此文是为庆祝祭典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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