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署名 — 壹、一通電話

何宇哲是在一片金黄色的笼罩下醒来的。

昨晚,他忙着与手上负责的作者们讨论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因此错过了下班时间。然而在他好不容易与对方将作品大纲都定下来时,天色早就只剩下一片墨色。

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在了十二的数字上头。

何宇哲看着时钟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後可悲地发现,他那些同样忙碌的同事们早就离他而去,整个编辑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兴许是怕打扰到他与作者们讨论的过程,还非常贴心的,连个简单的告知都没有,导致现在他终於放下手中的话筒时,被镜中映出的凄凉景象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还差点撞倒已经傍晚时和同事一起买的那杯喝到一半,早就凉掉的热拿铁。

待他将凌乱的桌面打理好,待上他用来放重要物品的背包踏出公司大门时,四周只剩下一片漆黑,路灯并不密集,鹅黄色被墨色给笼罩,像即将被黑色巨兽给吞噬,显得无力又茫然,只剩下微弱的几丝亮光。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人影,宇哲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对着这幅一个星期会看超过五次以上,理当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他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或许是深夜总令人胡思乱想,也可能是因为四周无人,被压抑在心底的恐惧便逐渐扩大。他开始觉得心烦,於是走向停车场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自己的摩托车停放的那格停车格前停下时,他已经气喘吁吁。

何宇哲几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怎麽在只有黄色和黑色拼凑成的夜晚里安全到家的,就连昨天他到底有没有好好洗澡都无法确认。从他离开公司的八个小时过後,他在床上醒过来,就被刺眼的阳光照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待他好不容易找回视觉时,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洗漱,而是坐起身子,开始回想昨天自己回到家後,所做的事情里到底有没有包含「洗澡」这项活动。

过了没多久,他终於反覆确认过自己洗过了,而不是只换上睡衣躺上床草草了事。身为一个有了不只一点洁癖的处女座,就算是自己,没有洗过澡就往床上躺的行为还是令他无法接受。

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後,他反而不想起床了。毕竟上个礼拜才撑过了编辑部的地狱周期,好不容易获得三天假期,他只想躺在床上做一条咸鱼,连走去附近的医院挂个号都没有力气。

即使他发现,不知什麽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无法勃起。

时间在人类身上留下的痕迹,就何宇哲个人来看,其实还是十分明显的。

那会儿才刚升上大学年轻力盛,还没学会节制。三天两头往外跑是稀松不过的日常,跟着朋友学会了喝酒後便开始泡吧,除了上课还是会好好上,其他时间几乎都在玩耍。

有时候想要放纵自己,还曾经有过一天约三个的纪录。从早上做到晚上,直到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才睡下,要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不然他简直要怀疑当初那个何宇哲和现在这个,简直是两个人。

年轻时的他,对性,从来都嫌不够,从未嫌过太多。

大学时就算一天连六堂累得半死,也会因为炮友的一通电话而立刻爬下床;即便熬夜导致的头痛令他感觉脑袋几乎要炸开,他还是选择在激烈的性爱中叫到声音沙哑,而不是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年轻时,他还会天真的想,纵慾太过的後果怕是不会落在他头上,否则自己只要一下课就爬到他的或是别人的床上,精力却丝毫不减?但几年过後他终於发现,曾经的纵慾之所以没有太多影响,并不是因为他异於常人,而是因为那时他还年轻,体力回复地快,便毫无节制罢了。

他最後一次和别人做爱,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下班後赶去与大学时同系的同学们聚会。毕竟自己年纪已经不算小了,那晚,看着曾经的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成家立业,难免有些羡慕;然而最糟的是,他还从他人那边辗转得知,曾经的前男友已经结婚,也早有了小孩,曾经不欢而散的对象如今已找到了归宿,感到欣慰的同时,不意察觉的落寞也开始在心里蔓延。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就算过了这麽久,他还是有所不甘。

於是聚会终於结束,他没有选择跟着大夥儿去KTV继续嗨,而是拿出了手机,点开了放在首页的APP,点开了某个头像。

便有了那个夜晚。

手机铃声划破了一片宁静,直到手机铃声的歌曲已经唱到第三次,何宇哲才慢吞吞地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摸向声音来源,掐住它即将开始第四次尖叫的喉咙。

空气再度回归的平静的同时,他将手机放到了耳旁,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喂?」他问。

电话那头声音十分嘈杂,听起来像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那一端的人似乎讲了些什麽,不过一句话总是说不完整,往往才讲了个开头,剩下的声音便被汽车快速行驶的声响给盖了过去。

过了五秒,他便放弃耗费心力从一堆杂音中分辨对方的浩大工程,急促的脚步声透过手机传来,於是他索性整个人缩回被窝开始闭目养神。

等到那人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安静的街道时,他都已经快睡着了。

「抱歉,我刚刚在走路。」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不算是磁性,听上去是个年轻的男性,他的声调偏低,语气清脆且咬字清楚,总归起来还算好听。

就算他接听时没有睁眼看来电人是谁,不过连适合讲电话的地方都还没找好就直接打电话给他,这样率性到简直能够称做太过自由的人,他也差不多猜到这通电话大概是谁打来的了。

这麽过度自由的人,除了他从大学就混到现在的死党以外,他想不到其他的人选。

「猜我是谁?」

「老子没聋,听得出来。」

何宇哲打了个呵欠,顶着一颗乱糟糟的头发从被窝中探了出来,没料到他还是太低估春初的刺骨寒气,下一秒又扭着身体,慢吞吞地缩回了温暖的棉被里。

他半眯着眼,等待对方率先开口。

「干嘛这麽凶?不想我啊?」电话那边传来塑胶袋摩擦的微弱声响以及一个人说着谢谢光临的声音,那人慢悠悠地回道,对他火气不小的回话不以为意。

「……林暐纶,你这个时候在便利商店?」

他问。随後他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

「没办法,昨天熬夜加班。」

那人将打火机收进口袋,狠狠吸了一口尼古丁。

闻言,何宇哲没有回话,直觉告诉他这个几个月不见的朋友突然打电话过来肯定有什麽事情。於是他没有说话,安静等待他开启话题。

半晌,林暐伦终於开口。

「何宇哲,借我一些钱吧?」

「靠,才不要。」

听见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请求,林暐纶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我开玩笑的,只是想和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不得不说,要不是林暐纶主动提起这个事情,他简直差点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久违地想起大学四年的时光。他和林暐纶,还有另外几个感情还不错的同学,因为某一年抽不到宿舍,所以一起租了一间距离学校有些远的家庭式套房。那段时间中,只要遇到有人生日,几人便会各自买一些小吃、啤酒,坐在租屋处的客厅,玩着一些烂俗的小游戏,比如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

某一次林暐纶生日,恰好运气爆棚地连续抽到好几次国王,藉机怂恿同住的黄丞佑去和自己暗恋了许久的学妹告白,没想到最後居然意外促成一段良缘,黄丞佑最近几个月甚至在计画如何来场浪漫的求婚。

「你不提到我都要忘记了,谢罗。」

何宇哲怀念起那些一起过生日的日子,不由得有些感慨自己其实也疯狂过。

那几年,他们总是几个人围在一起喝酒庆生;在某人失恋的时候陪他一起哭、一起骂劈腿的前女友是绿茶;考前一周时丢下读到一半的课本,半夜一群人骑着几个小时去摩托车,只为了去阿里山看日出。

「明天晚上要聚聚吗?阿耀吵着要来办个烤肉趴,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陪你过生日了。」林暐纶如此问道。

「怎麽说?」

「阿耀要移民到法国了啊!我不是告诉你了?」

林伟纶告诉何宇哲这个消息那会儿,正好是他们几个聚在一起跨年的时候。那时他们几个在KTV聚会,某个人的手机连着台北101跨年直播现场。林伟纶坐在旁边和他闲聊;黄丞佑则是一手抓着台啤的玻璃空酒瓶,另一手抓着麦克风,陶醉地唱着〈明天你要嫁给我〉。

「也是喔,他和女朋友也快结婚了。」何宇哲有些感慨地说道。

当初他们五个毛头小子刚出社会那时候,还是那副对未来没什麽规划的模样。经过了时光飞逝,如今该订婚的都订婚了;也有些人已经小有成就,生活渐趋稳定。

「要不要去一句话。」

「可,我明天不用加班。」

虽然他并不想要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出门,但想到朋友在几个月後就要移民法国,不知道又要过多久他们五个才能再次聚在一起,他便还是答应了。

「那就这样吧,没事我要挂了,这可是我难得的补眠时光。」

林暐纶说好,下一秒却又突然想到了什麽,笑了几声。

「你笑什麽?」

被人打扰清梦,本来就有点起床气的何宇哲顿时有些恼怒。

而话筒里传来的笑声持续了没多久就停止了,那人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游临要我转达这句给寿星,我差点忘了转达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什麽鬼?」

「好了没事啦,继续补眠吧你!」

真不愧是来去都风风火火的家伙,就算认识那麽久,他还是搞不懂林暐纶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麽东西。

电话终於被挂断,何宇哲看着手机显示的通话纪录,一脸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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