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盛开的夏日,安於晔独自窝在客厅沙发里阅读着某本厚重的儿童版福尔摩斯小说集,那是爸爸昨晚工作结束後带回来送给自己的礼物。那年的他五岁,最常听见父母告诉自己的话是:「我们希望你呢,能比同年纪的其他小孩都还要更成熟。」两人目光总饱含期许,而安於晔选择吞下。
当时一家三口刚搬到那座小镇,爸爸经营餐厅的梦想正要起步,身为大人的两位成年者总是早出晚归。除了没留下记忆的婴儿时期外,安於晔记得他们一直以来给予自己的就是铅笔、原子笔,还有一本又一本书籍和习字簿。
「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你先学会这些,以後就轻松多了,不是吗?」
「我们回来罗!小晔啊,来背九九乘法表给妈妈听。」
背不出来会被妈妈用苍蝇拍的握把处鞭打、太累了坐在沙发上等爸妈回家等到睡着也会挨骂,但最可怕的是说谎。
安於晔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带着笔记本,自己坐在家门口写生,却被邻居的大哥哥在玩闹之下将彩色笔整盒泼湿。後来爸妈回到家,看见他正在晾晒着的色笔们和塑胶盒,询问缘由了以後却不相信他的说词,口口声声地表示一定是安於晔自己不小心,不然大哥哥没事怎麽会泼他水?没错,他又被打了一顿。
日後再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在那天吧?
那天的安於晔学到了:决定一段话是谎言或事实的人,其实是听者。
「於晔,让我来陪你,好吗?」过了几天,安於晔发觉耳里开始回荡一缕轻柔的嗓音「让我来当你的家人,你说任何事情我都会相信你。」
那道声音的主人说名字由他来取,安於晔非常开心,心想自己总算交到了第一个好朋友,那麽对方的名字可得用心思考才行。经过两天一夜不断思考,安於晔发现自己闭上眼睛时,居然能看见对方的模样了。那是一个和自己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孩,只是笑容看上去比他和善许多,也更加有温度些。
「决定了,你也叫於烨吧。」安於晔发觉自己能在黑暗里拥抱对方「不过烨字的部首是火,昨天我刚好读到这个字,它是火光旺盛模样的意思,因为我觉得你比我温暖很多,就像火一样。」
「谢谢你给我名字。」
「谢谢你来陪伴我。」
异口同声的同时,安於烨成为了安於晔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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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的每一天、每一天,安於晔总会待在房间里和於烨聊天,当爸爸妈妈问起,他总只是向他们表示想把书架上的书都读完。於是两位大人不以为意,还夸赞起自家孩子的懂事,承诺会待更多的书籍回来送给宝贝女儿。
其实一直到上小学後安於晔才知道,原来只有他们家是不过农历新年的。因为爸妈经营的餐厅主打春节年菜,那样阖家团圆的假期不属於安家,他们是提供团圆场所、供应美味佳肴的业者。一家三口聚在同张桌子前面用餐的次数寥寥可数,尤其小学三年级时妹妹的出生更是让整个家忙翻,那都是後话了。
「於晔啊?」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温柔的於烨「需要说说话吗?」
怕黑的安於晔特意留了盏小夜灯後爬上床,掖好棉被闭起双眼,将鹅黄色的灯泡光亮隔绝。几秒後,眼前忽然出现一台银白色的装置,和善的女孩站在旁边朝自己勾勾嘴角。
「这个房间是控制室,这台装置是用来操控你的。」
「操控我的?」安於晔疑惑地扬起半边眉毛「你怎麽知道?」
「因为我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你,我会在旁边看着你操控。」於烨招了招手「你还想参观一下其他地方吗?」
安於晔颔首,一边环顾周围,一边跟随於烨的脚步走出控制室。前方浮现两扇门,一扇是漆上白色油漆的木门,另一扇则是有着典雅雕饰的褐色木门。於烨说褐色的那扇门後是属於他的空间,是摆满书籍的书房;另一间是给自己使用的,所以还未有任何家具及物品。
「全是白色的呢?」安於晔心想,在这样四周墙面完全空白的房间里,若能够有座米白色沙发就好,下一秒沙发便出现在空间里,吓了他一大跳。
「抱歉,我忘了告诉你,这里只要是你所想像的都会马上实现。因为这个空间就是完全属於你的。」於烨笑着拍拍安於晔的肩膀「沙发挺好看的。还有什麽想要的吗?」
「没有了,这样就好。」安於晔望向身边总挂着笑容的女孩「为什麽会有这些空间呢?你能告诉我吗?」
「为了你好。」於烨牵起安於晔的手走回控制室「偶尔看着你操控着自己会觉得好像很疲惫,所以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也想分担一些。」
「累了就去刚才的房间休息,我看你操控这麽多次所以大致都理解该怎麽处理操作。你觉得呢?让我帮帮你的忙,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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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欺骗了。
原来都是骗人的。
防不胜防,居然是自己最相信的人。
这个星期爸爸已经不是第一天在回到家时这麽大声嚷嚷了,妈妈也总是会跟在後面附和几句。七岁的安於晔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声,假装自己早早就上床睡觉,他只知道如何当个书本中教导的乖孩子。
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那些字句词汇拼凑起来,小女孩听得懂的部分是:餐厅某个员工叔叔把爸爸传授给他的食谱高价卖给两条街外、那间东西难吃,但装潢十分奢华的餐厅竞争对手。
「别太难过了,至少我们有保护好女儿啊?」
「女儿啊?根本就是我们的失败品。」安爸爸哽咽着说「没能帮忙我们的生意就算了,还沦为别人威胁我们的筹码。」
啪!大概是妈妈奋力赏了爸爸一巴掌?因为安於晔听见声响後紧接着男性惊愕地喊骂及女人大口呼吸的抽泣声。
「那种话最好是不要让女儿听到!」安妈妈说话音量也增大「生不出儿子也不全然是我的错!」
後来的夫妻争吵、反覆的玻璃破碎,一项项都使安於晔头疼了起来,难受得在被窝里翻滚几圈後总算停止动作。是於烨接手控制台,成功哄睡了自己。
「以後那些难听的话也让我来代替你听吧?」挠了挠枕在自己腿上、呼吸逐渐平缓的乌黑发旋「於晔,我会保护你的,我保证。」
自此之後,安於晔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也更加频繁。於烨已经熟练控制台的一切,他甚至敢说自己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安於晔这个人外表的异样。虽然或许,某部分也幸好现在还在成长阶段,孩子有任何变化好像都是十分正常的事?如果世界这麽可怕,那他想永远替代、活成安於晔,他愿意。
直到小学三年级,妹妹出生了。
再次生出女儿的母亲笑容骤减,却和爸爸共同将妹妹取名为安於煖,说是要给这个家带来温暖。於烨听见身後的安於晔冷笑了声,看来就连乖孩子都能轻易感受到这般显着的讽刺,并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不屑之意。
话说,安於晔变得更加依赖於烨了。但这是好事情,至少对於烨而言。
安於晔再也不亲自触碰控制台,就只是站在和自己相仿的身影後方观看着一举一动,或跑到於烨的书房里花整天的时间阅读。这副身体的主控权似乎就这样全然转交给他,算是信任的表现吧?於烨是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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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其实现在的你并不是安於晔。」棕色长发的发尾微卷,身穿白色毛衣的女人垂首在纸上写了些什麽,弄出沙沙的声响,字迹挺秀气的,安於晔心想「那请问短头发是谁决定要留的发型?」
「我们两个。」眼神飘移到女人肩後的窗,安於晔和手持控制杆的於烨都紧张起来。毕竟,不过只是因为那天被邻居女孩突然冲上来拥抱了一下,妈妈目睹後便揣测起他的性倾向,拨通电话将情况告知班级导师,接着安於晔来到这里:学校辅导室。可他分明就还只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
「我知道了,於晔。」女人扬起唇,可他看不清她的友善「嘿,没事的,放松点好吗?」
「老师,我接下来会怎麽样?」
把一切事情都跟老师说清楚了以後呢?这女人相信自己吗?还是也像爸妈一样自行决定他话与的真假虚实?连於烨的存在都告诉她真的没问题吗?可是於烨说没关系,於烨说我们可以试着相信看看这个女人。
「小晔。我以後可以这麽叫你吗?」见孩子点了点头,女人喝口水继续说「这些事情如果你希望的话,我都可以帮你保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之後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忙也都可以来辅导室找我。」
叩门声响起,是晤谈时间结束了的讯号。
「好,我知道了。」站起身主动张开双臂,安於晔抬眼瞥向女人「请问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老师。」
「当然可以。」被搂进温暖怀抱里的安於晔,没能看见女人双眼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小晔啊,以後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就叫我珊珊老师吧?」
在珊珊老师的鼓励下,安於晔开始尝试多去结识些朋友,各方面也表现得越来越好,学科成绩都位於全年级前三名。爸爸妈妈都很感谢有老师的协助,也因此更加安心地让自家女儿在放学後随老师回她家,如此一来不但少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又多个免费的家教,安氏夫妇当然好好把握住这样的机会了。
「珊珊老师?」轻扯女人的毛衣下摆,因为安於晔发觉对方已经盯着自己出神许久,目光发直却又空洞「珊珊老师,你不舒服吗?」
木桌摆满两人一同准备的晚餐菜肴,年纪较长者尚未动筷,自己便不能先夹菜的这点,即使对方是关系变好的老师也一样必须遵守。只不过安於晔真的有点饿过头了,耐不住性子地想唤回女人的注意力。
「啊、抱歉。」回过神後女人夹了块豆腐到安於晔碗里「饿了吧?」
「珊珊老师,等等吃饱饭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女人随即应声好,但安於晔总觉得对方依然心不在焉。尤其是那盘豆腐,老师明明最喜欢那道菜的,今天却老是给他夹,自己都不尝一口。不过也许是突然想换个口味吧?安於晔和於烨决定以这个解释带过当下的疑惑。
用餐完毕,老师先到客厅等着自己洗完碗盘再去找她。一如既往?
「珊珊老师?」女人招招手要自己坐到她腿上,虽然觉得有些害臊,毕竟都是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了,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今天真的有哪里不太一样?
「没关系的,来吧?聊聊你想说些什麽吧?」
於是安於晔顺势窝进女人怀中、顺势将昨晚父母又剧烈争执的对话告诉了老师。昨晚啊、妈妈说女儿们是她的压力来源,爸爸说…他是害他深陷泥沼的疲惫所在。好像做再多努力、表现再优秀,始终无法成为父母的好孩子。
「我们小晔可是春天出生的孩子,」老师将坐在怀里的小糯米团抱得更紧了些,右手轻挠着安於晔的发旋「你是带来希望、带来生意盎然的人,才不是什麽…呢。老师相信小晔的爸妈只是一时气话而已。」
「珊珊老师,没关系。」安於晔又向後靠了一点想把这难得的温暖与安心感受得更加深切「泥沼、压力、失败品,这样的词汇其实说出来也没关系。」
「小晔,你不是失败品。知道吗?」女人扳过安於晔的脸,将两人的视线相互交错,女孩从她的双眼里看见真挚的炙热「我要你记好,你并不失败。」
老师此刻给予安於晔的暖和,是家庭里极少拥有、极少发生的。但或许,就是因为极少有类似的状况,所以根本在警告自己不得触碰吧?
毕竟,在安於晔和於烨两人皆闭上眼陷入沉睡前,他才听见女人那抹陌生又毛骨悚然的轻笑。他想起她方才的目光在哪里见过了,那是看猎物的目光。
「安於晔、小晔,我的小可爱。」女人的手掌心撑住他的双肩,但安於晔早已无力反应,只能任由意识越发模糊「你不是失败品,你是我的礼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