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海岸,独自漫步在被阳光晒得烫脚的沙滩,安於晔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种日正当中的时候出门,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就只是一直走向前。
想要找个阴凉处歇息却遍寻不着,他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记忆中的海边,四周只有沙子、沙子,跟沙子!强烈的烦躁感直冲上脑门,让身体也跟着躁热起来,他果然是个和光热势不两立的人,安於晔心里这麽想着。太不舒服了!连帽运动服里那件白汗衫因背脊不断流出的汗水浸湿,黏腻算是自己数一数二厌恶的感觉,可现在没有办法冲澡,甚至连口渴都没能拿出水瓶应付需求。
「於晔!安於晔!」
前方约十一公尺处传来喊声,安於晔用左手遮挡太阳的光线眯起眼看去,有个人影在向自己招手,蹦蹦跳跳地,有点像那什麽…等到主人归来的忠犬!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那人却朝自己飞奔而来,越靠越近所以清楚地看见了,那是飘逸着金褐色长发、闪闪发亮的松衍。
女子在面前紧急煞住脚步,试探性地朝他张开双臂,安於晔觉得大热天下拥抱实在是很傻的举动,可是捱不过对方用装有繁星的眼神讨好般盯着自己,他无奈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被大力拥在怀里的瞬间,安於晔感觉胸口有块区域随之点燃,灼烧起体内的每个角落,他难耐地扭动着身子,尝试要求松衍先放开自己。但环绕自己的手臂却逐渐收紧,松衍使劲将他压倒向她,朱唇顺势凑近安於晔泛红的耳边。
「我就在这里。我会陪你,我会接住每一个你,所以别再自己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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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坐起身,额上的毛巾掉落下来,吓了安於晔一大跳,环顾周遭,目光滞留於缩在沙发的小团人影,是裹着他大衣还在熟睡的松衍。他悄悄离开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蹲在孩子气的睡颜旁,拨开小孩的鬓发挽至耳後,她眼睑下的两行泪痕穿进眼里,惹得自己心房一阵刺疼。
「松衍…」他的指腹来回摩娑了几下她的眉间「我该拿你怎麽办才好?」
刹那间,一股力量扯住安於晔的衬衫领口,他的鼻尖碰到她的,两人额发相抵,惊讶而急促的呼吸来不及抑制,全交会在一起。绯红爬上双颊的同时,短发女子的右手撑住沙发椅背,想使力退开些距离,拽着衣领的小手却紧紧地难以松开。他不解地与松衍对上视线,砰!安於晔摔进了一片星辉深处。
「那句话…应该是我的台词吧?」真的太近了。只要松衍的嘴一开一合,他便能确实感知到此刻处於若自己抬起下巴,就会正好吻上去的角度。
「你、你醒啦?早安…」
「这种情况下居然是说早安啊?」松衍弯起唇角,指尖不情愿地放松。
两人并肩在沙发坐好,松衍边询问昨夜发烧者的状况是否好转,一边看向离她有些距离的安於晔伸出手,直接抚上对方额头确认体温。支支吾吾地回应几句後,小狮子就被赶进浴室盥洗,听见流水声传来,松衍躺回原先的模样,手背捂住的眉眼下满是潮红。
昨晚照顾安於晔到一个段落後,因为担心深夜又会再度发烧,她如同过去那样留下。卧在沙发辗转难眠,松衍将理由怪给她「不小心」摄取的咖啡因,听见几声不属於自己手机的讯息提示连续响起,怕会吵醒睡眠中的安於晔,她赶紧找到书桌上的太空灰方块拨开静音键,却因为锁屏的照片愣了神。
照片背景是一片冰天雪地,一只灰色的捷克狼犬朝着镜头後的摄影师伸出犬掌,姿势与神情活像那只大狗狗在说着快娶我。松衍对这张照片颇有印象,大概是在某个自己去学生会办公室找安於晔的傍晚,短发女子雀跃地向她分享找到了理想型伴侣。原本还对他口中叨念着的什麽理想型耿耿於怀,却在看到一系列照片时也跟着被融化,不是因为那只长得像狼的狗儿,而是浏览着狗狗相片笑得灿烂的安於晔,毕竟他难得笑得这麽真心愉快。
六七年有了吧?这张锁屏都没换掉,是这麽有意义的照片吗?理想型居然依旧是只狗?人不如狗?对自身魅力总是很有信心的松衍却在此时陷入沉思。但再次遇见之後安於晔的那些羞怯窘迫应该也不是自己看错,混乱思绪与一日旅行造成的疲劳战胜促使清醒的咖啡因,就这麽抱着某人的海军蓝大衣睡去。
水声一停的瞬间从记忆里抽出,沙发上的女子跳起身,开始埋首整理自己的背包。原作用於安定神经的薰衣草香弥漫房间且逐渐强烈,此时却使她感到焦虑,不是不喜欢这个气味,而是太喜欢了该怎麽办?!
「需要送你回去吗?」擦拭着仍在滴水的头发,安於晔眯起右眼看着迅速收拾东西的松衍「抱歉让你照顾了我一晚…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忙?那我带你去搭地铁应该会比较快。」
「没、没有,我并没有赶时间,也没有要忙什麽事。」迳自找出吹风机,那个想耍个帅说句过来我帮你吹乾头发的人,却没注意到自己正在同手同脚「头发得先吹乾才行,不然又要着凉感冒了。」
因松衍不自然的举止逗笑出声,安於晔好想知道这个一下子大胆直进派,一下又变成这副紧张模样的女子脑袋里到底都装着些什麽?毕竟这个明明同年却像幼稚孩子的人,当时可是全系第一名的学霸。
机器放送出来的热风偶尔拂过脖颈,温暖的感觉让安於晔舒服得闭上眼,他感觉到身後女子的指尖穿进自己的发丝间轻轻拨弄,动作柔和地像是深怕会弄坏自己。就这样突然想起来了,他昨晚说到一半就失去意识的那些话。
「松衍,我昨天梦见你了。」电源关闭後自己声音变得清晰,安於晔拍拍身边的位子示意她也坐下「梦里的你说会接住我,要我别再逃跑了。」
「现实里的我也会接住你,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松衍漾起淡淡的微笑「只是我还没说出口就有人晕倒了。」
「啊、对不…」话还没说完,松衍白皙的食指在眼前晃了晃。
「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道歉。我会等你的,不管几次。」更何况这不是第一次了,自己也不该总是这样来不及说出口,是她没有把握好时机。
「昨天想给你看的东西,我好像还没有真的准备好。抱歉。」刚讲就忘,安於晔收到了松衍严厉柔软参半的一记眼刀「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回国之後再给你看,好吗?」
没有立即得到回应,松衍只是握住自己紧张磨蹭的双手,给予一个阳光般的微笑。是安於晔非常恐惧、却又同时喜爱的那种暖亮。是这几年没见到面,却总是会想念、会想拥抱的一个存在。他不知道的是,光是得知回国两人还能继续见面的这件事,就足以让松衍在心里面雀跃地转三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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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衍打算先回去住处盥洗,离开前她告诉安於晔自己晚点会再过来一趟,拜托他待在房里别出门。笑笑地表示自己今日正好得要完成一些文稿,哪里也不会去,才让小孩安下心地走出房门。开启笔记型电脑,他拿起手机开始阅读那些因为打开静音模式而忽略的几则讯息。
<你好><打扰了><我是M>
点进全新的聊天室,这则讯息是早上七点半传来的,大概是自己在浴室里的时候吧?安於晔稍微推想一下後,传了个说嗨的猫咪贴图过去。
<早安><我也有这个贴图呢(笑)>
讯息很快地被已读并得到回覆,好像对方就在等待着自己。以往遇到这样的人,除了松衍之外,他总是会觉得有压力,不是被逼迫迅速交流,就是有种个人领域被强烈侵占的感觉。但不知为何,M却没有让自己感受到压迫。
<是这样的><如果你还在巴塞隆纳的话><想邀请你来看我的展览>
<你的展览?><什麽展览?>
<我是个摄影师><昨天助理又给了我两张公关票><然後想到你>
为什麽会想到自己?安於晔还来不及问,M好似已经猜到所以给了补充。
<觉得这次的展览主题很适合你><你或许可以邀请一个朋友一起来>
虽然充满疑惑,却抵不过更加强盛的好奇心,他回应了句好,并告知对方明日自己会前往的时间。安於晔直视着稿件,却无心写作下一段文字,跟自己处处相仿的那位女子实在太过神秘,彼此会相遇真的是巧合吗?他身为作家的脑洞被打开,天马行空地发想着其他各种可能性。
<我刚到楼下罗>
叮咚!松衍就在安於晔想像自己和M或许拥有某段共同基因的时候到了。
余光瞄见小孩手捧平板软成一团窝进沙发,视线却来回在自己身上流连,根本没在看刚推荐给她先打发时间的推理影集。安於晔叹口气,迅速将灵感做注解记录後存档,起身走过去靠着松衍的右侧坐下。
「稿子写完了吗?」小狮子点点头,她便将平板分过去让他也能看清楚。
你为什麽要给自己取那个名字呢?
萤幕里的马尾女子朝着比她略高的背影这麽喊。拢了拢黑色大衣,被提出问题的短发女子转身没有回答,偏头望进询问者纯净的眼神,半晌後他开口。
你是因为好奇?还是想知道真相?
女演员演技自然,愣神几秒的表情像是她真的为这问题感到错愕。而後,疑惑的眼神被坚定取代,她看向对面那人,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短发女子听见这个回答後,右唇角一勾,冷漠的表情化成温和微笑。
「所以,到底为什麽他要给自己那个名字啊?」松衍等片尾人员名单开始跑马灯式出现後,才将自己忍了几分钟的问题问出口。
「不会剧透的,这是我的坚持。」被不自觉噘起嘴的小孩可爱到,安於晔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满溢着宠溺感「你总会知道的,慢慢的,要有耐心。」
「我的耐心早就都用在你身上了。」话说得很小声,却还是入了他的耳。
「你什麽时候回国?」安於晔晃晃脑袋甩去害臊,取来手机佯装自然。
听见跟自己相同的日期时,安於晔的心脏还是忍不住雀跃地多跳动两下,他顿了顿,接着询问松衍愿不愿意一起去看摄影展,她立刻点头答应。
「再次见面之後你就约我出门两次。」扬起大大的笑容,松衍兴奋地挥舞手臂「小狮子变得更主动了啊。」
「有个刚认识的朋友邀请我去看他的展览。所以想请你陪我。」撇过头,安於晔没能看见自己提及新朋友的时候,身旁的人紧紧皱起眉「他说他是一位摄影师,还说觉得我跟他很像,所以一有公关票就想到能邀我,也说可以带个朋友一起去。」
「原来如此,什麽时候认识的啊?」幸好那什麽摄影师新朋友不是单独约她的小狮子,但松衍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冒出了不少敌意。
「嗯…就在遇到你的那天。」安於晔嗅到了些许酸味,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藏在普通问题里的醋意,只不过想装作没发现自己的在意,所以刻意不去点明「可能就像那种一见如故吧?他已经有对象了,虽然他没说,但我觉得有。」
「我才不在乎他有没有,唉…过来。」手臂绕过旁边的背脊,轻柔地环抱安於晔的微颤,松衍倚靠着高度正合适的肩头「你想去,我们就去吧。」
惧怕一如往常地萦绕起自己,长年以来反射性的防卫机制照常运作,不会因为他喜欢且珍爱这缕柔光而罢工。安於晔没有说话,只是模仿着动作,环过她的腰侧,把自己的左脸颊贴上松衍的发旋。
安於晔想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再告诉渴望接住真相的松衍,关於自己为何会决定生活在阴影里、为何要给自己披上黑暗的毛毯,还有在遇见她之後,因为是她,所以自己如何心甘情愿成为一位向光的畏光者。虽然现在还不够勇敢,但比起又陷入推开松衍的自责当中,他觉得能摆脱一点是一点吧?毕竟,那个最恐惧的部分已经很久没有再来叨扰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