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离稻香村并不远,这我知道。只是从没想到不过小半天的时间,师父就一点都不带喘地抄起我翻山越岭爬峭壁,导致我都站在了山门之前还没脱离震惊状态。
师父放下我之後好像又趁机敲敲我的光头,可能还捏了把脸,然而我仍旧处於呆滞状态,以至於记忆并不怎麽清楚,唯一清晰地只有师父离去前豪爽的三声大笑……
心跳得很快。
表情很僵。
脸很红。
我就这麽茫然地走进寺院,听着师叔欢迎我归来的声音,耳中却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白光,全身上下唯一鲜活清晰的,就是扑通扑通跳得紧凑的心脏,一点也不像师父胸膛里那颗一般稳健。
师父的胸膛……
我忍不住狠狠揉了两把脸,强迫自己神智归位。
下山历练不过一年就回到寺院,心境却大为不同,当务之急不是在这恍惚,而是去拜见方丈,交代自己这麽快便归来的因果。
果断转移自己注意力。
我温声询问巡逻弟子方丈何在,得到答案後直奔大雄宝殿。
越接近熟悉的大殿,我的心越平静,一如以往总能轻易地在此沉淀下思绪,只留一片孺慕之情。
待得方丈传唤,我踏着十年不变的步子走到方丈身前,恭敬地行礼之後在团朴上落座,自然得彷佛从未下山。
「虚趋这趟历练可有收获?」
我垂下眼,挑重点说。「弟子此番下山闯荡,得江湖师父引导,方知江湖何大,己身多有不足。日前弟子巧遇家乡故友,同他一起回到稻香村拯救另一位故人,却被据守的贼人重伤。连保护故人、守护家园之力也无,令弟子心生惭愧、恨自身无能为力,却也知如此心境於修行不稳,便欲回寺静心潜修,消化历练所得,待心境平稳再入江湖。」
「虚趋啊,老衲观你除身缠郁气,还眉目旁徨,此次归来可是心中有惑特来求解?」方丈依旧慈眉善目,温和地问我。
我低下头:「弟子心中确有疑难。」我斟酌着用词,「弟子那家乡故友於危急关头,蒙恶人谷谷主所救,并被收为徒弟;可他的挚友父亲与浩气盟盟主有故,注定成为浩气盟一员。人生虽有聚散离合,弟子确不忍他二人十年缘分终将行同陌路,但不知该如何帮扶是好,是以心有旁徨。」剩下却欲言又止。
老和尚悠悠地点破我隐而未说的话,「你欲加入恶人谷,好关照那故人,是也不是?」
「……方丈明监。」我老实承认,「有浩气盟盟主在,那孩子自是少不了关心陪伴,明面上也不会遭人欺负,到底比起直来直往的恶人谷叫人放心。可是另一个少年虽然拜谷主为师,在那里多半还是无人慰问,又没有十年相伴的朋友在侧,难免孤寂。弟子自觉是他故人,特别舍不得那孩子。」
方丈听完我的话,露出一抹微笑,「你既已有方法,又何来旁徨?」
「……恶人谷在武林到底声名不佳,弟子不愿连累少林。」
方丈摇摇头,沉声道:『佛言:人随情欲,求於声名,声名显着,身已故矣,贪世常名,而不学道,枉功劳形。譬如烧香,虽人闻香,香之烬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後。
好求名声者,若为情欲去追求好名声,非但无益处,而且害处不少。
江湖之中听到好名声之人未必就是好人,唯有心正者才能称为善者。汝切记勿为了贪世常名儿妄用了功,劳苦了身形。』
他看我愣愣的,又说:「老衲本想晚几年再与你说,好叫我少林寺多庇护你几年,如今却觉时候已到。」
「你此番回寺潜修,待老衲允你再次下山,便算是出师,以後江湖行走不必背负少林之名,自可选择加入恶人谷或浩气盟,与本寺无关。」
闻言,我大吃一惊,正欲说什麽,便被方丈抬手制止,「打住,老衲并非独与你一人如是说。凡我少林弟子入江湖,时候到了便必须脱离师门,日後有了机缘方可再选择是否重归少林,正式皈依佛门。」他微笑指了指两侧的师兄,「他们皆是身入红尘几经历练,也曾破戒却又持戒,彻底了却尘缘之後方才皈依佛法僧,许下常伴青灯古佛旁之诺。」
「你与外界的因果未了,羁绊仍深,纵有佛缘,仍需静待时间磨练。往後若有机缘,自可再入我少林。」
我静静地消化方丈这一席话,最终双手合十一礼,心悦诚服道:「弟子明了,多谢方丈指点。」
退出大雄宝殿後,我没有回到宿舍,反而走向了习武场,开始了我此番下山以後最怀念的──跳梅花桩!
是的,一离开正殿,之前那脸红心跳、纷杂的思绪又纠缠回来,连师父的气息也似萦绕在身边,那张潇洒的脸庞好似就在我眼前。
为了静心,我只好跑到以前跳了三年才成功的梅花桩,打算以此来放空脑袋,再一一爬梳思绪。
不动用真气轻功跳梅花桩是个技巧,起先要专注,要掌握木桩之间的距离,选择最适合的起跳点与速度及身法;但是前面几个失败多次了,就能放空来交给习惯与本能跳,跳着跳着可以达到放松身心、愉悦舒畅的作用……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
跳了个把时辰我才算身心舒畅,拎着包袱走向宿舍。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恢复了过往十年的生活。早课,打坐,念经,练武,和同门过招论道,做三件日常指派的任务,晚课。一天大抵便这麽过去了。虽日复一日,却让我在这样平宁中沉淀下来,能够消化那起伏刺激的几个月的江湖经验,彻底端正态度。
还有,一点点琢磨我到底对师父起了什麽别样心思……
这天,当我跑到少室山下的小村庄化缘,却听见了瀑布旁有人这麽对喊着。
「慧武师叔,你冷不冷啊?」这声音清亮欢悦,饱含期待。
「慧武师叔,你饿不饿啊?」没得到回应也不气馁。
「你烦不烦啊?」终於一声没好气地回应传来,只有无奈没有怒气。
「我……」那被嫌烦的人声音有些委屈。
接下来仍不见有人回应,反而是一套拳法演练时的呼啸声传来,显然「慧武师叔」武艺高深。
此时我已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接近,只见瀑布下,一个身穿菩提院僧袍的年轻僧人仰着头,正痴痴地望着山涯上舞拳的人,那心思不言而喻。
身穿罗汉堂服饰的人被他盯着,却恍若早就习惯,完全不为所动地继续打那套拳法,虎虎生风,简练到位,看得我心生钦佩。
慧武师叔收功以後俐落地一跃而下,不理会殷勤跑到他身前递毛巾的茶水的人,反而直直朝隐身竹林後的我走来。
我自知躲不过,也没想躲,便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向来人合十一礼。
「弟子虚趋见过两位师叔。」
虽然慧字辈和道字辈一个五代一个六代,按理说我这个八代弟子该喊他们「祖」,但是现今少林弟子一入江湖,只管志同道合便称兄道弟,也没去细较辈分,乱得不行,没私交的隔代间便只有长辈晚辈之别,不去管那「你是他同辈我却矮你两代可是我认你做义弟」这样复杂的关系。
「嗯,师侄来此化缘?」师叔亦是合十回礼,随後才接过身後那人递来的毛巾,随意擦去身上水珠汗珠。
「正是。弟子在齐华村化缘,偶然看见师叔拳法精妙,忍不住驻足观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虽然我挺想请师叔指点拳法,但是只客套两句,我就在菩提院弟子火热的目光之下匆匆告辞,言道要回去提交任务。
一离开,便听到安静了许久的那人嚷嚷道:「嗳!慧武师叔你偏心的很!我也是你师侄,可你每次回答我都寡言少语,刚刚却和虚趋师侄说了这麽多话,你……」
「闭嘴,饿了。」
「哦!好!来来来,道定特制爱心食盒,慧武师叔你嚐嚐……」
後来,我常常在接到化缘任务时绕去瀑布下,看慧武师叔演武,偶尔有所悟便放下钵盂也在底下打起拳来,师叔有时也会和我过几招,让我获益良多。
一来二往,我自然也和同在山涯下仰望师叔的道定有些交情。
他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对慧武师叔的爱慕,甚至恨不得诏告天下,好让其他人别来觊觎他的慧武师叔。
……被直接针对的我立刻说道慧武师叔真汉子,但我对他纯粹只是抱着对前辈的敬重。
道定师叔和慧武师叔是奉命驻守在此,保护齐华村不被东瀛番僧与武人骚扰的。
他说道,正是当年东瀛和尚监真座下「僧雄」仲虚念来少林寺踢馆时,他一个路过的菩提院僧人遭了池鱼之殃,却被慧武师叔所救,从此就自动揽起了照顾师叔的活。可这麽照顾照顾,某一天突然就发现自己好像心思不纯,对着师叔的胡子帅脸会看呆,对着师叔健壮的裸上身会心悸,对着师叔练拳的身影慧痴迷──总之师叔在他眼中渐渐变得无一处不好,他一颗心就这样无可自拔了。
即使一开始的缘分仅只是被顺手丢出战场。
我听了之後,心里只疑惑慧武师叔难道没发现吗?
谁知道定师叔却无所谓的回答:「师叔知道啊!他也严正拒绝过我,说他中只有佛祖。」
「我就跟他说:『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也不跟佛祖争。除非你觉得烦了厌恶了,不然我不会停止照顾你的。』」说着他便笑了,非常温柔。
「慧武师叔对我真的很好,所以他不理我,却又不忍心不理我。」
我默然,这时说什麽都不对。
「至少他不是一无所知的被我『追求』。我总是想,说不定有天他会认真考虑我的心意,再不然,每天烦恼不知道怎麽拒绝我的心意,那也是想着我啊!说不定想着想着就习惯了,然後就觉得接受我也无所谓。再再不然,也不会反感我的纠缠啊!」
无语凝噎,总觉得我一瞬间了悟了什麽。
其实那天回到少林寺之後跳完梅花桩,我便冷静下来了。那时便已多少知道自己的反常与脸红心跳,有很大一部份是给吓的。
因为当时心神不宁,又被瞬间带上空中,太紧张之下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加速,这才自以为对师父心动了,但当时的反应被师父看在眼里,却没被觉出不同,显然那时自己并没有真正「心动」,只是很正常的「惊吓」。
可是……可是这番沉淀下来、梳理清晰之後,我又不自觉有一丝失望。
那时怀疑自己心系师父时的想法太深刻,导致之後每天都难免会冒出来,重新品味一回,这样日复一日,最终把自己绕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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