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绚烂的街、五彩斑斓的夜、遗世独立的城。
猖狂的从来不是黑暗,而是在这样的长夜中,依然耀眼得明目张胆的光明。
不夜城。
独领一方风华,一把惊掣漫长黑夜的火炬,燃过原野,亦燃过城里每一人的灵魂。对城里的人来说,它是无垠希望、亦是无边毁灭。
少女在长阶下顿足,逡巡的目光四处犹疑。
一幢幢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一群群熙来攘往的人群,以及这样烟火烂漫的夜晚,这所有所有都是那样熟悉又陌生。
也许是被这光彩夺人的霓虹耀得炫目,又或是被身旁杂沓的车水马龙轰得心乱,这一切一切都让她感到好不真实。
这里,还一如模糊记忆里的那般模样。
一个她打心里就没想过要再踏进一次的地方。
……鬼地方。
乐乐拽了拽肩上过大又过长的男用风衣,即便风衣的主人一副冷若冰霜又拒人千里的欠揍模样,她还是能清楚感受到风衣上残留的,他的温度。
其实还是挺温暖的。
尽管这件风衣是她自己硬生生从他身上抢过来的。
没办法,在这样冷的天,又这样风寒刺骨的夜,她就这样衣衫单薄被临时拉了出来,连件外套都来不及拿。按理说,本该是莫名其妙拉她出来的人该负责的事,可当她看着对方似乎毫无所察的模样时,只好勉为其难善意提醒了一下,再之後就变成良性劝说,再更後来就变成硬生生地抢。
其实她也是不乐意呀!只是你是没看见那男人当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不然你肯定也会这麽干的!
她眨眨眼,朝劫走她的男人望去,对於方才自己抢风衣的义正严词忽然感到有点心虚。
长阶上,相去十步之遥,男人的米色针织衫有些惹眼,身上逸散开来的气场清澈华贵,显得与这样的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他眉头微蹙,双手不抵寒风摆在口袋中,此刻居高临下也朝着貌似还没回过神的少女望去。事实上,他已经这样看了她好一段时间。或许是所有心思都被锁在黑不见底的瞳眸底,所以连人都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於是,当乐乐抬眸的一瞬间,就这样硬生生跌入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潭里。
然後,浮光明晦间,好似只一眼,便写就了岁月里,有些故事的最经年不朽。
……好吧,并没有。
当乐乐在男人眼底失神又回神的瞬间,在更远於男人身後的长阶尽处,她看见了一抹熟悉身影。
乐乐这才终於,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
身形微胖,乌黑头发刻意抓成了年轻人的庞克头,一副占了脸部面积几乎二分之一的黑色粗框眼镜,原本圆滚滚的大眼此刻笑眯成一条线,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拈着只剩半根的K牌香菸,脖子上、手上的所有空间都被金饰占满,中年男子一身金碧辉煌、豪气逼人的模样,颇有土豪架式。
咖啡厅老板。
一眼即辨的明视度,乐乐迅即就认出了来人,这才想起中午时曾接到他的来电,当时不明其意,只觉莫名其妙,後来便不以为意,直至现下,她才终於恍然大悟。
──乐发,今晚打烊时,有个男人会到店里,请你或可红帮个忙,我会另外算加班费。──
醇厚的男声甫落,便匆忙挂上电话,根本没给人留下反应的时间。
大楼下,阶梯上,见到咖啡厅老板的瞬间,乐乐有如当头棒喝。
她下意识要上前追问,却没注意脚下台阶,一阵踉跄後,幸亏时常与好(损)友黄玟君互殴,训练有素之下足以自己稳住脚步,却无奈再抬首间,咖啡厅老板已不见踪影。
她寞然垂眼,便又正好对上一双冰冷视线。
虽然视线的主人只是这麽远远望着,并无多余的表情或动作,看见眼前少女这一连串的莫名举动,以及差点摔跤的落魄,他都丝毫不为所动,更无嘲笑意味,乐乐却还是有说不出的不满意,她也不知道是哪里不满意,总之就是不满意。
「喂!」乐乐有点恼怒,「你为什麽要带我来这里!」她口气并不太好,像是在对男人表达他的目光对她来说有多无礼,而且这个问题刚才一路上她已经问了不下数百次。但其实刚才见到咖啡厅老板的时候,她就大概明白了。咖啡厅老板与不夜城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关系,她会被捉来这里,大概也是因为他吧。
男人望着她,依旧没有言语,乐乐也不在意,反正她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只是男人漠视万物的态度,还是惹怒了她。
「喂!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把别人当空气是件多不礼貌的事!」乐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牛弹琴,一整路,她唯一听过男人说的话就仅只於在咖啡厅里的那句『就你吧』,她甚至开始怀疑当时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其实男人根本就不会说话。
好歹也应个声呀!
「袁绍钦。」
好似听见乐乐的无声呐喊,男人终於开口。
清冷的嗓音落下,男人走下台阶,像是只要报出「袁绍钦」这三个字就能畅行无阻般,他又一次拉起乐乐的手腕,然後拾阶而上,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再度让乐乐懵了,顿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楞楞被拉着走过。
他们来到阶梯最上层,一抬眼的距离,便是四个大金字映入眼帘──君临倾城。
乐乐对这里印象深刻,尤其是这四个大字。高中时期曾经招惹了一个大麻烦,最後解决不了,於是就被黄玟君拉着来到这里,她说她爸能解决,记得当时参与其中的还有一个朗学姊和杨学长,其实问题根本就是那个学姊和黄玟君惹出来的,学长和乐乐根本就是被拖下水的,但他们还是很仗义地陪了她们走这一遭。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到底想干嘛?」乐乐语气已经从生气变得有点无奈。
男人不说话,她不懂他到底想干嘛。
但是男人说了话,她却更加不懂他到底想干嘛了。
喂,先生,你可以好好说句话吗?
她在心里呐喊。
「帮个忙,」男人像是再次听见她的呼喊,惜字如金的口,终於再度出声,「应付楼上那些人。」
虽然乐乐还是听不懂,但却是有点感动,连续两次,男人终究是回应了她的呼唤。於是不知不觉间,就被男人拉着朝「君临」内部走去,即使她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何目的。
她踏着沉稳的步伐,不再像是当年初入时的那样无措,也不再轻易被里面形色各异的人们吓到。也许这并非是一个善类聚集的场所,可它的存在却容纳了这世界上被抛弃的那一群人。
君临倾城。
再次故地重游,乐乐忽然觉得这里好像也没有曾经想像的那麽可怕。
它接纳了所有的不可接纳。
……其实这座城也挺善良的吧?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