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宫进京赶考,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
几日後她出现在殿试考堂上,她一席白衣青袍,右腰侧上挂着的是白暖色小玉,墨发高高束起,瞧着乾净俐落。
谁也不知道,其实她整个人还有些飘。
面上瞧不出端倪,考试过程笔墨如飞、对答如流,见解独到、眼光高明。
殿试几位考生里,独她可说是格外鹤立鸡群。
主要这回入选殿试的只臣宫一女子。
其次便是她的姓氏。
臣氏乃前朝皇室遗族,虽早过去百年,前朝诸族蒙先皇逝世,当今皇上即位後下令大赦。
这才有了臣宫入殿试一闻。
殿试考试过後,考生纷纷出宫的归家等候榜单出炉。
臣宫自吴州来,奔波途径涵盖四个州,八郡十一县,说白了就是老家离此地甚远。
为了赶考,她几乎是用上了所有值钱的家当。
别说住客栈,她连杯茶水都喝不起。
此行京城一游,她住的还是好心人见她可怜借出一间城外郊处小草房。
一张床,一桌案,空间用尽。
今年殿试考於初春,近几日似是因着换季而春雨绵绵。
回到草房後臣宫还在愣,满不在乎肆意低落肩上的雨滴,此刻她心有惶惶。
吴州靠海,有一港口称吴州港,吴州港附近有一镇子,叫龙里镇。
那便是臣宫出生之地。
臣氏祖先源自靖州,靠京城,准的说该是南方人。
可吴州靠北,臣宫是北方人。
育她养她的也是臣氏遗族,可生在北方久了,一代代性子也就随了北方。
不过要说臣宫的性子,却有些不南不北,简单点说倒有些像山地人。
质朴、无害,温润却也洒脱,活着只要有吃有喝,还能好好睡上一觉,人生便算得快活。
这般老实性格放在谁身上都挺好的,偏偏放在了臣宫身上。
臣宫自幼爱读书,什麽书都读,另外她还有个特长,一目十行外加过目不忘。
家中贫苦,姑姑嫂嫂们辛苦拉扯大的姑娘,臣宫想着就算不能让她们享尽荣华富贵,至少得要衣食无忧。
可谁敢请臣氏後人做工?谁都怕惹一身晦气。
否则臣氏上下有哪位不是个叱吒风云的人物?
臣宫觉着圣上开明,当今朝堂无论男女皆可入仕。
所以她去考了。
头一回是童生,再来是州试,再来便是她成了吴州第一位女秀才。
之後的一切变得不可控。
听闻她的卷纸传到了京城,入了那位太女的眼。
在各方势力有意无意的明示暗示下,姑姑阿姨们当了家中值钱的物什,去年八月初的秋闱,乡试她中了解元。
头筹来的意外,这麽一路考进京,殿试她都还在懵。
臣宫有些坐立不安。
总觉得这麽下去似乎会有什麽怪事发生。
她臣宫能入宫应试本就是这些年来最大的怪事。
臣氏遗族居然入了朝?
简直了!
臣宫在漏雨的草房来回踱步,怎麽都觉着心里不安,於是她开始收拾行囊,收着收着又感觉不够,转身看向整间草房中唯一的桌案。
早已湿透还滴水...
索性她抽了几张白净宣纸,磨了墨,找了块乾燥的平地就趴在地上写。
——姑姨们安好,见信如唔。京师确与三姨所言繁华眩目,宫廷诚似大姑说的那般辉煌赫赫。宫儿殿试已过,头回面见天子心有惶然,故而失态失利遭汰出三甲。不日便归,勿忧。
未免这一趟逃回去被姑姑姨姨们问东问西,只好先把自己从科举里头摘个乾净,想必那些疼她的姑姨们见了此信便不会过多探问责备。
臣宫满意的笑。
将书信摺好後,朝着细雨外的天空吹哨。
远处迅飞来一只白鸽,她熟练的将信纸卷成小卷,装进了竹子心理,遂系在白鸽左腿後放飞。
看着白鸽承雨远去,这才安心下来继续收拾行囊。
估摸了天色,她决定明日起程。
她要。
一路逃回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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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的暴雨,下了整整五日。
好似是天知晓了臣宫的心思,正恶劣的阻挡她的归途。
大雨磅礡直到考榜出炉那日天色放晴。
金榜之上,一甲三人。
听闻状元郎是邢部尚书最小的儿子。
又闻榜眼是虞州将门白氏出身的小公子。
这俩人在此次科考本就受人瞩目,一个尚书郎家的公子、一个是虞州将门後代。
可这金榜上头探花郎之名成功攫获众人目光。
──第三名臣宫北吴常平县人
一甲第三名探花郎,竟是前朝皇胄遗族?
三甲考榜高中的,府里皆会寄去捷报,紧接着便是钦职令。
探花、探花?
臣宫是谁?
是考了一次就高中举人得进京入殿拜天子的女子。
臣宫是谁?
是考了一次便能勇夺金榜一甲三等探花郎的女子。
臣宫究竟是何人?祖源何处?师承哪位?今年贵庚?模样如何?
──啊、啊!原来是百年前朝臣氏皇族的後人?
诸如此类的问题又或感叹在皇都京城中口耳纷飞。
而此时被探花郎名头给砸的心惊肉跳的臣宫,拽着无甚重量的包袱牵过一路从吴州伴她至京都的黑马。
上马的动作都有些不大利索,显然是被吓得。
臣宫自幼什麽都好,就是胆小。
尤其特别不经吓。
她本是抱持着随便考个小小功名好让自己找工顺遂一些,至少在过年过节时能让一家子上下能吃上几块肉。
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俸禄?朝职?瞧着似乎前途无限的官途?
她可半点不敢打这些玩意儿的主意。
坐在黑马上头,她当即狠心的拿出最後剩的精饲料。
这头黑马叫和风,听二姑说是祖爷最爱的宝马产下的後代。
和风只爱吃精饲料,每回都要吃上许多。
臣宫这次出行有大部分盘缠都花在了和风身上。
本来剩的这些打算在路上让耍脾气的和风吃的,不过现在她急着赶路逃跑,也就无需舍不得这些了。
保命要紧!
"阿风要乖,吃了这些等会儿可不许闹性子,姐姐的小命全靠你了。"说着臣宫看着和风大快朵颐,自己则是摸了摸和风的毛发。
摸着柔顺毛发的手一顿,臣宫想到自己还有支毛笔落在了案下昨日忘了捡。
她穷的不行,好点的笔也没有几支,思来想去她看望城门附近。
捡支笔总不会怎麽样吧?
纵然心有不安,臣宫仍是下了马去捡笔,待她把笔收进怀里後,便听屋外惊马嘶鸣!
她暗道不好,转身要跑出外头察看,可这回身便是真不好了。
她先是瞧见了那双明黄色打底的短靴上绣着金线,是龙纹。
那条龙绣的相当飘逸而不掩威严,目光顺着向上看去,沿路全是明晃晃的金黄。
臣宫面色惨白。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来谁不好,偏偏来了尊大佛?
臣宫没敢继续往上看,只是急忙瞅了几眼来人服饰,二话不说就往地上跪。
叩首哆嗦道"草民拜见太女殿下。"
空气弥漫着尴尬的静默。
她未曾听见太女的回应,而是过了几息她听见了轻浅的笑声。
嗓音柔和清越,不失威严。
臣宫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尤其悦耳。
"起吧。"略带笑意,还有些温润,臣宫一时没有反应。
陡然一扇子抬在她下颚,稍稍一施力臣宫视线便往上晃去。
她瞧见了方才没敢继续打量的太女的面容。
首先是一对含笑的眸子,带着欣赏、也有点打量的意味,臣宫莫名愣神不由道"五姨诚不欺我,真是褐色的呀..."
"嗯?"
臣宫见那人眉头一紧,当下恍然发觉自己失言,躲开那抵着自己下颚的扇,又急忙叩头”草民失、失言,...”
太女看着几日前在殿上考试时伶牙俐齿的臣宫,如今吓得连话都说不好了,又是轻轻笑了几声”孤恕你无罪,起身说话。”
"是。"
臣宫麻利的从地上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的又往太女脸上看了好几眼。
似乎是想确认自己方才看得没错。
拓跋氏本是外族,问鼎中原百年,属於拓跋氏的大梁王朝传了三代,眼前这位殿下便是当今圣上钦立的太女。
──拓跋慕珈。
虽说是前朝皇胄後人,可她未曾见过大梁皇族,也未有太多苦大仇深。
五姨小时候便爱与她说些奇闻故事,其中便有拓跋氏的传闻。
都说拓跋氏是外族,曾唤作鲜卑,是草原枭雄,其中最特别的是拓跋氏的皇族,都有一双浅褐色的眸。
故她自小便好奇着,是否五姨欺她?
所有人的眼都是黑的,怎麽会有浅褐色呢?
那是什麽样的?她没有概念。
是像地下泥土那般深吗?还是如同生长向阳的大树高枝颜色那般浅?
久而久之,她莫名有些憧憬。
那日殿试她便想认真偷瞧,可惜圣上坐得老远,连面容都没能看清。
如今这麽一看,也算得上了却心愿。
死而无憾?
臣宫看着拓跋慕珈精致的面貌想着,既然要死,何不多看几眼?
这麽想着,臣宫也这麽做了。
拓跋慕珈看着突然胆气膨胀的臣宫盯着她瞧,也不曾动怒。
"探花郎这般急,是要去哪?"拓跋慕珈看着她左右背着行囊问道。
她这麽一提,臣宫才想到自己原先是要跑路的"草、草民..."
见她又慌了心神,与应试时她所见的臣宫相差甚远,顿时忍不住笑"怎地这样胆小。"
臣宫没来的及反应,她听拓跋慕珈说
"罢,随孤入宫吧,就现在。"
拓跋慕珈身後有一众自宫廷随着出行的侍从,还有几个带刀侍卫便在不远处候着。
她有些失神,望向外头放晴的天色。
莫名的,她彷佛听见了齿轮转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