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根苗被烧毁了。
信任的土壤被吞噬了。
立足的世界转眼再不复存,只余漫天火光,连同新蕾的心一并烧灼。
爱人、好友与老师,似乎争先恐後在跟她说什麽,嘴巴一开一阖,可她什麽都听不见。
她像个设定好程式机器人,自动走去导师办公室请掉晚自习,走出校门搭公车。整个过程宛如一场模糊的梦境,等新蕾醒来,人已在家中。
母亲看来也刚回来不久,正蹲在冰箱前,按着底层蔬菜冷藏库抽屉板面设计的小萤幕,选取晚餐使用的食材。新蕾安静伫立在餐厅入口旁,任体内的火焰闷烧蔓延。
等母亲忙到一个段落,起身欲检视冰箱中层的肉类,猛一抬头,便与她四目相对。母亲先是讶异,「蕾蕾,你回来啦。今天不是有晚自习?」复而忧虑道,「妈不反对你请假,累了回家休息也好。下次记得先跟妈讲一声,晚餐才不会少煮你的份。」
「爸在哪里?」新蕾问,声音低哑得不像自己。
「这个时间……」母亲起身改看中层的肉类,瞄了眼手表显示的时间,一边思索道,「若没有突发状况,他应该还在竞选总部开会。」
「叫他回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怎麽回事,蕾蕾。你想做什麽?」
「我现在就要看到爸。」她一开口,嗓音难以控制地爬过一个又一个八度,「叫他立刻滚回来,马上!」
「蕾蕾!」母亲被她的粗鲁惊吓,沉着脸道,「跟家人讲话别用这种态度。」
「你先打电话。」
「学校怎麽样了?你突然跑回家,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麽事?」
母亲耐住性子出言关心,反而她先不耐烦,「你到底要不要打电话?」
大概是没见过女儿这般狠戾的眼神和口气,母亲虽深深蹙起眉头,依然暂时停下挑拣食材的动作,起身按下左腕上的手表打给父亲。接通後,母亲简单交代事情经过,目光时不时朝她瞥来。听到父亲承诺马上赶回来,母亲如释重负,叮咛了句路上小心,便像想逃避什麽似地,立即结束通话。
「你爸说他很快就回来,蕾蕾你先去房里等着。」母亲温软的言词里,隐约可窥见压抑的火气。
新蕾当然没有听话,他随手拉开餐椅坐下,按几下手表叫出今天上课的笔记。见他这态势,母亲轻叹口气,在冰箱与食物列印机之间来回踱步调理晚餐。
她眼睛盯着笔记,实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却不得不以此为由把自己留在餐厅。母女之间无言的抗议僵持达四十分钟,在一家之主踏入餐厅时,她的忍耐已达极限,如同绷紧的弦,终於来到断裂的临界点。
「你们都在骗我!」理智告诉她该沉住气,可一看到父亲的脸,情绪立刻占了上风。
「这是怎麽回事?」父亲露出疑惑的表情望向母亲。
母亲摇了摇头,走近父亲低声道,「你回来之前还算安静,大概在生闷气吧。」
「都是假的……」新蕾拍桌站起,过度的激动令她大口喘气,「我根本没出车祸对不对?难怪你们找了一堆藉口,就是不给我看监定报告。本来就没有的东西,当然拿不出来。」
「蕾蕾,你在胡说什麽!」父亲讶异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到这个时候还想掩饰?
她不由露出一丝鄙夷,「圆环附近的店家都有监视录影,医院停车场也有。就算我记不得那天的事,也可以自己找来看。」
母亲似想开口,被她用一声嗤笑制止了,「我全看到了。我好端端地坐无人车离开圆环,又好端端地自己坐无人车到医院,一、点、伤、都没有。」新蕾加重最後几个音节,像从腹中呕出来一般。
父亲平稳地注视她,倾听她的话语,但看来一时也没有回应的意思。那淡然却充满怜悯的表情,让她发热的头脑稍稍降温,「离开圆环的那段录像,我正在跟人讲电话,像是被人叫走的样子,通话纪录却什麽也找不到。」
说完压在心头的话,新蕾心底不由生出一抹悲哀,「你们怎麽能这样对我,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爱我!」她深吸口气,「伪造监定报告总花不了你们几个钱,既然决定要演戏,拜托好歹演到底。」
「你说完了没。」父亲开口,冷硬的语调下展露的威严,唤起她幼年犯错遭父亲责备的恐惧。
父亲从不打她,也罕有厉声斥责,光是一句声调略低、带有责难意味的言词,便足以教她动弹不得。
「我要听实话。」她的右手在桌下握紧拳头,使力把话挤出齿缝。
「我不会告诉你。这也是为你好。」
砰。
新蕾举起放在桌上的左手敲击桌面。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砰。
她又敲一下,「你把我当什麽了。」
母亲目光先扫向父亲,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母亲这才道,「……车子的损伤不大。」放软了的声音里,有几分观察她反应的小心翼翼,「你只受了点皮肉伤,难处理的是头部。你入院时有脑震荡,医生说脑中有血块,不确定神经有没有受损。幸好无人车靠程式运作,你才能平安到医院。」
「妈,你对我说了那麽多次假话,我该怎麽知道,你这次没有骗我?」
母亲再度觑了父亲一眼,叹息道,「别再说了,蕾蕾。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安全……」
新蕾冷哼一声,「果然不是意外。」
「这个还不清楚。但在确定那是个意外前,我宁可当成有人刻意要对付我。政治这一行难免得罪人,我必须保护好你和金美。」
「事发到现在快两个月,真不想让我跟妈遭到危险,就赶快叫警察查清楚啊。就算你不想报案,警察局里你也有认识的人可以帮忙吧。」她手指轻敲桌面,烦躁道,「再说了,爸,就算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毕竟还是你的女儿,就凭这层关系,我还是有被拿来对付你的价值。」
「要混乱看不确定身分的对手,你认为最好的方法是什麽?」
又在找理由呼拢我,我可没那麽好打发。新蕾心想,但注意力仍不由自主被牵引到父亲的开话头上,「用假消息误导对方?」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更好的做法是让人摸不清自己知道多少。」父亲眯起眼,锐利的眸光笔直射向她,「包含最亲近的人在内。」
这表示查是查完了,但不给她知情?
「你这样说,妈会难过的。」新蕾不悦道,随後暗自一惊。
父亲和母亲原先告诉她的事实,不只跟晓葳等人所说的对不上,连跟监视录像看到的都不一样,她本已打定主意,在出现可验证的切实证据之前,不管两人说了什麽,又讲得多麽煞有其事,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然而刚才她脱口而出的话,分明就是信了父亲的说法。把最亲近的人排除在真相之外,那了解一切的母亲,岂不就不能算是父亲最亲近的人?哪有这种蠢事。
不满与怒火转移到担心母亲难过的心情,不过片刻之间。
父亲不愧是老练的政客。
「蕾蕾,你爸工作的圈子里,每个人奋斗的终极目标是谋取自身最大的利益。」
「哪种工作不都一样。」
「这跟你想做或应该做什麽无关,任何时刻、任何地方,发生的每一件事,一个优秀的政治人,最先想到的都是自己能获得什麽好处。」
她心下一凛。
母亲谨慎挑选着用字,试图委婉传达的暗示,她接收到了。尽管从小在这圈子里长大,她还是不敢置信,「我躺在医院,你们竟然在想这种事?」
「别的工作利益就只是利益,但这一行的利益往往伴随权力。很多时候,这就相当於安全。」
新蕾用力甩头。她发起的质问已被父亲带离太远,绕来绕去,最初的问题仍未获得解答。这是父亲面对同僚、记者或做选民服务使用的技巧,以往作为旁观者,她看得满是佩服。可当相同的方法被用在自己身上,她才明了当事人一再被闪避的不快,以及胸中那股有气没处发的郁闷。
「在我坐无人车到医院的那段录像,通过入口收费闸门的时候,我正在讲电话。可是,查了行车纪录跟通话纪录,全是一片空白。」
她抬眼偷觑父亲的反应,对方神态依然平静无波。
「我开车到圆环以前,该有的纪录都有。住院生病也不方便打电话,那段时间没有纪录也能理解。只有我开车到圆环跟入院前这段时间一片空白,和监视画面对不起来,不觉得特别奇怪吗?」
父亲悠悠道,「刚才我就想问,你拿到的纪录是不是真的。」
「都是我亲自去找来的东西,哪可能造假。」
「假设你当真全部自己来,没有人帮你好了。你如何知道给你录像的店员,真的就是店里的人员,不是别人出於别种目的假扮?即使店员是真的,他交给你的档案,当真没可能被掉包过?」
「爸,把讲空话的力气省下来吧。」她双手还胸,以最犀利的目光回瞪,「我可不会再上当。」
母亲以爱怜的眼神抚过她,接着长叹口气,挽上父亲的手苦笑,「亲爱的,我们瞒了蕾蕾太多,也难怪说什麽她都不信。」
「对家人用不着这麽有戒心,我们又不会害你。」父亲望着她,不悦道,「既然你非要看到白纸黑字的证据,市立医院的诊断证明总不会错,院方关防很难造假或盗用。」
新蕾立即打开手表的立体萤幕,搜寻医院的诊断证明申请页面,快速扫过一遍申请说明。在注意事项栏位的「未成年人由监护人代为申请」一项特别刺眼,她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抬眼等着父亲或母亲提出线上申请。她看了表单,填的东西很简单,送出後两小时内就能拿到,但坐她对面的两位大人迟迟没有动作。
「你是什麽意思?」她压抑着怒气,伸出手朝父亲晃了晃腕上的表,萤幕连带随之震动。
要不是除了身份证字号,申请系统还要验证申请人指纹,她老早就去母亲的皮包里偷挖身分证来看。
母亲似想开口,但父亲先一步阻止了她,「答应我一件事,蕾蕾。」
「你们本来就该给我一个交代。」
「有比这更要紧的事,需要你先去做。」
「我只是个高中生,哪有什麽事非我不可。」
母亲拍了拍父亲手背,对她温言道,「妈希望你去见一个人。」
「重要人士要见的是爸,我去做什麽。」她愈听愈觉得莫名其妙,心头的火又窜上来,「反悔了就直说,别浪费时间兜圈子。」
父亲淡淡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若看得顺眼,他会是我未来的女婿。」
新蕾硬生生愣了几秒,原先怀抱的情绪和念头,霎时被这股唐突的大风吹散,「爸,我、我还不满十八岁耶……你们……为什麽,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她结结巴巴,舌头讲一两个字就打结,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我们是什麽人家,等你成年就太晚了。」母亲唇角勾起她今晚见到的第一抹笑。
「你千万要记住,你是我刘耀昇的女儿,迟早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父亲舒展开眉头,「你怎麽看这件事都可以,当成是条件交换也行。只要你去见他,我保证一定把诊断证明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知是卑鄙的条件交换,新蕾也不得不低头。意外地,想像中庞然的愤怒没有出现,大概是过度的惊愕让脑袋里一时装不下其他东西。
「蕾蕾,妈妈会陪你去相亲,剩下的不用你操心。」
终究,母亲还是吐出那个字眼。
她双目圆瞠,动了动嘴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