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改日我一定带绍华登门,道谢道歉都少不了。”
梁柳回头,自下往上打量许宗祥,看得他心里发毛,说:“道谢就免了罢,要谢就谢冯雁回。”
许宗祥干笑两声,摘下眼镜,擦擦额头的汗,附声道:“梁医生说得对,你们夫妻同心,谢谁都一样嘛。”语毕亲自送梁柳下楼,三人走至一楼楼梯拐角,恰巧听到原本作陪陈凤英的几个女人嚼舌。
“她天天傲个什么劲,还不是要自己赚钱。”
“我看她是假清高,内里不知道有多骚,男人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冯公子真是可怜呐,摊上一个不会下蛋的女人,怪不得伐给钞票,不划算的呀。”
何仲平站她身后,看她脖子后的青筋都突了起来,两手紧紧攥成拳,指关节泛白。这回她真是怒火中烧,之前许绍华做得再过分,她脸上总是淡淡的,不曾如此刻怒形于色。心想劝劝她犯不着和这些小娘们儿生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老许站在旁边,他委实磨不开脸。
梁柳贯不怕这帮长舌妇,安之若素地下楼,三个女人立即不敢出声。她站到客厅中心,不卑不亢地说:“你们说得对,我没什么可傲的,也就比你们强一点:靠自己吃饭。不用每天看丈夫脸色,回娘家看兄弟父亲脸色,眼馋别人挣钱就造谣。我是不会下蛋,下蛋的都是鸡。至于男人都喜欢我这样的,谢谢你们抬举,我知道,受男人欣赏的女人总会遭到同性的嫉妒。不过我很满意我的家庭,并没有离婚的打算。”
说罢,梁柳直接走出大门,不愿多留一分钟。何仲平想她气急了,估计连他也怨上。果然梁柳没有坐回门口的吉普车,转个弯向下山的小路走去。纵然他有一万个不放心,面前几双眼睛看着,加上三个娘们儿的嚼舌,他断不敢敢此时追出去,一来他的颜面尽损,二来坐实了梁柳偷腥的谣言,只好隐忍不发。
今天的家丑全被何仲平一个外人听去,况且何仲平与他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许宗祥面子上更挂不住,装出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道:“何兄的恩情许某铭记在心,今日犬子病中不便,见谅。”歪着头对陈凤英请来的嚼舌娘们儿说:“还请诸位回去罢。”
远方水泥灰的天空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门前的两只燕子来回低飞盘旋,如大地上所有生灵期待那样,一场痛快的夏雨将至。仲平应该为自家院子里的枇杷树高兴,整日的酷暑暴晒使枇杷树叶低垂,向阳一面的叶片开始失水皱缩,颜色呈现焦黄。过去的日子他常常担心这课枇杷树的生长状况,他的喜怒哀乐仿佛为这课枇杷树所系,一丝丝风吹草动都令他担忧不已。如今他希冀这仅仅是虚张声势的雷电,倘若那棵树有闪失,他恐怕再也无法伪装下去。
仲平计划先摆脱她们,梁柳走的是小路,车辆不能通行,先找一个隐蔽处停车,再抄近道寻她。
“何长官,你看天快下雨,我们几个都是跟你顺路的,一起走好不啦?”脸像抹猪油的甲太太拿胳膊肘抵何仲平,说话嗲声嗲气,方才就是她骂梁柳不会下蛋,气得仲平咬牙切齿。
“是的呀,冯太太坐的了你的车,我们坐不了吗?”乙太太用食指勾勾他胸前的口袋,末了眼皮翻来覆去送秋波,咬着下唇一副欲语还休的贱样。
事情扯到梁柳身上,何仲平难免畏首畏尾,怕他人多心。尤其是在长舌妇面前,他不好推脱,大方地请三位上车。一路上叽叽喳喳,她们说话尖声尖气,沪语讲得极难听,像叽里咕噜说鸟语,与梁柳说的上海话截然不同。
她说起沪语,真真是吴侬软语,轻声慢言,他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知道几句“侬”、“伊”、“好的呀”,每次她讲上海话,人也不似平素要强固执。他最喜欢她说“覅”,嘴唇微微上撅,分明是拒绝的话,语气听来却像撒娇。可惜她只同冯雁回讲沪语,毕竟方言要两人对话,她身边就冯雁回一个家乡是吴地的人,他们谈话自有一种亲密无间感,旁人无论如何掺杂不进。
他们聊天讲到有趣处,梁柳笑得直捂肚子,无力地倚在冯雁回的肩头。两个人头贴着头,顷刻仲平耳里只有他们哈哈的笑声,想逃也逃不掉。去年他一头陷在单相思中,冯雁回不早不晚来消夏园,他和梁柳带着钧安在南街买冰镇石凉粉吃,付完钱端着两碗石凉粉出店门,梁柳已经跑到树荫下欢迎她久违的丈夫。他永远不会忘记彼时的情景,冯雁回穿着灰绿色的军装衬衫,摘下宽沿军帽为梁柳扇风,笑道:“热不热?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颜色显白。”一嘴黏黏糊糊的国语,任谁都能听出他说得艰难。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他认命地想,这份拥挤隐晦的爱再一次验证了他对自身命途的悲观预测,永远的多余,永远的不合时宜。
山风吹斜雨丝,空气中夹杂些许土腥味,天空中央泛着乌灰色,而遥远的边际则是惨白一片。若此时能从对山俯瞰,葛山便像是被一层雨幕包围。两道闪电划过天穹后,雨势渐猛,硬币大的雨滴砸在人的额头,钝钝地疼。仲平暂借小教堂的屋檐躲雨,不禁自责今天的祸事全是怨他多管闲事,忧心忡忡地望着曲折湿滑的小径。距它一臂之遥的是幽深的浓绿山谷,他内心中担忧恐惧和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胶着,他隐隐相信她不会为蠢人置气而犯险。
十字形哥特式的平房教堂是信义会集资所建,房前的尖塔接受着各国基督教徒的虔诚祈祷,葛山和基督教有着不解之缘。眼下山上五百多栋万国建筑,追根溯源起自于一位挪威的宣教士来此地传福音,发现葛山钟灵毓秀,尤其是夏日山上格外凉爽,于是圈地盖房。随后各国宣教士、周边地带的洋行商人纷至沓来,三十年间竟成就一个万国消夏园。
天蓝色的尖拱形小门内传来女性的歌声,并非唱诗,仅仅是单声吟咏,却无比庄严神圣。歌声渐息,紧接着是一阵舒缓轻盈的钢琴声响起,如溪水般清澈畅快,流淌过他焦躁的心上,洗去所有的不安痛苦。何仲平扒着门缝窥视教堂内部,布道台上站着六个比钧安大一些的洋人女孩,歌声原来出自她们口中,而她们右边坐着弹琴的人正是梁柳。
何仲平坐在后排的长椅上,静静看着梁柳半蹲下拥抱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来回摩挲她的脑袋,似乎耐心地安慰着她。
“真好听。”
梁柳微楞说:“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这是中世纪的圣咏,那个穿蓝裙子女孩的父亲是这里的牧师,他教孩子们唱的。”
“看起来你和这些小孩子关系很好。”
“她们都是美文学校的学生,刚才的孩子叫安娜,她母亲去年这个辰光得虎疫去世了,她今天非常难过……”梁柳说“非常”时加重了语气。
“你总是这么有爱心。”
她自嘲地笑笑,“感同身受罢了,我的母亲也很早离开我。可能拥抱让人觉得我很善良,那只是个会让对方好受一些的动作,和吃药打针一样正常,人是需要拥抱的动物。”
“你好像很抗拒别人夸你善良,对吗?”
“因为我确实不是宅心仁厚,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谁都帮不了谁。真正善良的是传教士们,还有修女,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葛山,一篮一篮地运砂石盖楼,办校教书。在西南地区,那些虎疫肆虐的地方,他们开救济院,无偿照顾病患,最后甚至染病身死。”
“你信过教,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为什么这么做吗?”
“很简单,信仰,他们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我缺乏信仰,但或许你有。”
信仰?
这是两个离何仲平至近至远的字,他不可能没有信仰,他相信三民主义,是三民主义一路指引他走出湖北老家,走进北伐的队伍。可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混官场,应付工作,保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他厌烦透了上头的多疑独裁,他对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感到疲倦,他鄙视那些拿武力解决问题的官奴,每天唯一能令他喘口气的事是睡前读一会儿明史。
他的信仰没有错,是他的选择错了,他合该做一个本分的教书匠,站在三尺讲台上,每天读读经史,教教学生,一辈子平淡如水度过。
这和行船道理类似,已经漂过汪洋大海、激流险滩,回去比继续前行更难,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无奈之举。
“谢谢你看得起我。”
雨滴在彩花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两人寂静无言,潇潇的风雨声又好似代他们说尽一切,女孩子们再一次哼唱起圣咏,空灵的歌声回荡在这座哥特式的建筑内,不远外的月湖浓雾在水面上升腾,大地是无数交错叠放的十字架,地上如蚂蚁般渺小的人们都是生活的耶稣,受无穷难,严刑拷打,不得挣脱。
室外雨歇,何仲平担心别人看见他们一起从小路回来生疑,主动提议请梁柳先回去,碧莹托他捎点火柴回来,梁柳沉默不言,方才赌气也是这般,两人僵持在小教堂门外。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两人再相见也许是猴年马月,于是努力说服自己其他的不快不必放在心上。临走前,她很珍重地说:“何长官,多保重。”
何仲平来不及说些赔罪的话,瞧她迈着步子已走出三米远,他低头看他沾满泥点的皮鞋,脚边的水坑因她走过的风显现一层水纹,空气中有湿润的植物的气味,远方飘来令人心醉的萨克斯乐,那是今晚美国人俱乐部舞会的预热,男男女女将在五角形的小广场跳交际舞,但梁柳和何仲平并不属于这支纵情开怀的队伍。他们曾经也像这样消遣过青春时光,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忧惧不安似烛泪愈积愈多,哪天一场大风刮过,蜡烛不定受不住,自己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