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葛山 — 3.挣扎

“你……你不是也和我哥睡过一个屋子里吗?这说明不了什么。”

郑达远哭笑不得,说:“小姑奶奶!这能一样吗?我都说了是听!听见了声响!”他补充道:“应该不是头一回,反正去年在南京冯雁回日日如此。”

碧莹仔细回想,诚然,梁柳与冯雁回的结合太过唐突。高中时期从未听闻她交往男友,然而在升大学的暑假,同学纷传梁柳订婚,男方是无锡冯家,随后大学毕业那年办了喜事。婚后梁柳不肯辞职做家庭主妇,两人工作皆忙,最近几年冯雁回又到南京做事,梁柳依然待在上海,两地分居是无疑的了。算来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依然不见二人有要孩子的念头,原来如此。虽然嘴上说冯梁“少年夫妻”,但她并不认为梁柳蒙在鼓中,一无所知,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观察枕边人的高手,更何况聪明如梁柳。

换句话说,在碧莹看来梁柳是默许冯雁回的所作所为。

不令人费解么?她大可拂袖而去,另寻佳偶,却从一而终般地守候在冯雁回身边,然而对待冯雁回又是客套地。自然不是源于爱,再深刻体贴的爱也无法容忍对方长年不忠。尽管相识十几载,碧莹仍然不明白梁柳关于她这段婚姻的态度,脑海浮现起六年前在梁柳婚礼上二人说完祝词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讲不出的奇怪。

碧莹打开房门,看见何仲平倚着二楼栏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梁柳,他专心到没听见门锁转动的响动,她想起没有拿绷带,转身回屋去拿。

郑达远透过门缝自然瞧见了何仲平的身影,又悄声将门锁上,碧莹疑惑他举止反常,特意回避仲平似的。他舔舔唇,事不宜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碧莹,你哥应该喜欢上梁柳了。”碧莹转头看向郑达远,他的眼神坚定无比,已然是宣告一桩确凿之事的态度。

这下,碧莹终于惊得说不出话,不可置信这样的事会再一次发生在何家。

她不死心,问:“你怎么知道?”

“还是去年在南京,你哥每天和梁柳打照面都要问候她三回,‘梁小姐,早上好’,‘梁小姐,下午好’,‘梁小姐,晚上好’。我当时一看全明白了,你俩真不愧是兄妹,他跟你当年喜欢那个国文老师一模一样。”

碧莹狠狠剜了他一眼,知晓他是故意提起陈年往事害她的臊。所幸郑达远站得远,不然胳膊已经被她拧青了。

“那梁柳呢?”

“四个字,‘何长官好’。”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的头已缓缓垂下,看不清阴影中她的表情,许久才注意到她的肩在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

太痛苦了。

她深陷过的泥沼,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仲平再走一遭,太痛苦了。

半晌,他听见碧莹深深吸口气,似乎释然地说:“也好,叫他早点死心。你以前不是说过,像这样的感情,道德亏欠,情感上没有回应,来得快,去得也快。”

鬼知道去得快不快,郑达远内心默默顶了一句。

碧莹出去时,仲平仍然定定地向下看着梁柳,碧莹上前瞟了几眼,梁柳吃完饺子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一只手盖住眼睛遮光,另一只手累得耷拉在膝上。看到仲平这副样子,她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再心疼梁柳也什么事都做不了。碧莹早不打算以牙还牙了,她是过来人,当然晓得增加罪恶感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亲情方面令他孤立无援。

“何仲平。”她走近叫了仲平一声,音量不大,只能他们二人听得见。

这回轮到仲平吓了一跳,他脸色不大好,急匆匆转身进走廊回书房。

“何仲平。”碧莹紧追着他说话。

“别以为郑达远回来了我就不说你,没规矩!”他的责备底气不足,自然威慑不了碧莹。

她讥诮地说:“你也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今天心里乱得很,不想和她计较,伸手要开门进屋。也不知道碧莹哪来的力气,一把摁住门把手,死死看住他,他觉察碧莹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何仲平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要跑去私会她的穷酸老师,他也是这么在家门口把她拦下来,碧莹的眼神恰似当年他自己。

他还记得他指着碧莹的鼻子大声呵斥:“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不,不是碧莹,被指着的分明是他!

他恶毒的话像毒蛇吐出信子“你以为他会珍惜你的感情?人都一样,送上门的不稀罕,追着赶着要得不到的。”

他似被雷击中,碧莹接下来说的化作嗡嗡的轰鸣声,没有一个字进到他耳朵里。“仲平,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她……她晓得你喜欢她吗?”

他楞在原地,半天不回话,碧莹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何仲平多希望碧莹此时能逼着他对梁柳断情,能要求他永远不见梁柳一面,能让他有规劝自己回头的理由。碧莹偏偏如此善解人意,也许她早就明了吧。情爱如同洪水猛兽,来势汹汹,不管对方是谁,你是谁,它只一心淹没人于汹涌浪涛中,巴不得没一个人生还。

碧莹走出他的书房前,他说:“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也许,她也对你动心呢?”

“那也不可能,我不会犯这种错。”

“你不用拿感情跟我犟,现在是民国,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恋爱自由。你们在一起也算不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歪理!”,他对碧莹这套理论嗤之以鼻,碧莹觉得他怪,非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既然他到此为止,碧莹也省得操心了,要难过也是他活该,赖不着她。

书房落地窗外挤挤挨挨的绿树,钟翠、宽大的芭蕉叶几欲伸入室内,几朵初放的橘红色榴花似点点火苗,强烈的颜色对比令人不敢相信眼前葱茏之景是真实的。烈日已去,室外的白光依然刺目,然而层层绿叶掩映下的房间暗沉沉的,何仲平靠着书桌,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阴影中,那是仲平少有的垂头丧气的时刻。碧莹久久忘不了这一幕,她抿抿唇,带上门,终于还是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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