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惜言惜言
「惜言…惜言,娘走的早,但我们仍要切记她的嘱咐,惜言,明白吗?」
知书此番眼底柔和看着惜言,力气渐失。
惜言明白知书话里话,惜言是她的名,同时也是她的禁锢。
母后唯一嘱咐她的事,「谨言慎言,尤对男子不可言。」
她不知道为何母后如此叮嘱,死前也不忘提点她,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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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栏之侧,清风拂叶,繁星万烁,月色静落。
殿内烛火正明,案上摆着卜算物拾,长长短短,并列排开,正是乾之讼卦。龙马上山,绝无水泉;喉燋唇乾,口不能言。
「此卦不宜…」沉敛绝美的侧脸,血色全无,蒙上一层郁郁之色。
拿起案上笔,飞流几笔写完一字条,小心翼翼卷起,手一挥,来了贴身婢女劳谦。
「快送去给忆悔。」
劳谦是守夜宫女,一颗心直跳,低头快步出去,心觉不安,又绕去找了掌事宫女紫丹。
「姑姑,娘娘面容不大好,还在月中,却不思休息,成日摆弄那些枝条,奴婢想劝,人言微轻,不能说什麽,您能不能劝劝。」
纪紫丹紧着眉,开口说:「你去唤马姑娘进宫。」
「姑姑,娘娘只是传话,没唤马姑娘来呀!若有闪失…」
「现下只有马姑娘能劝了,有事我担着。」
纪紫丹很明白,若无马姑娘来劝,娘娘心不会安的。
娘娘与马姑娘的占卜功力皆已达高峰,此番娘娘为了卜卦之事如此焦急,定是卦象显现了什麽。
马姑娘按理是不能入宫的,因为她长着与马皇后一样的面容,进宫太招人眼目,但皇后娘娘一宿一宿不休息,身子不能再熬了,若再不请马姑娘来劝,谁也劝不住了,若连马姑娘也劝不了,那就糟了。
马皇后又算了半宿的卦,又算出遯卦之象,是以「远离」为吉,她眉心渐深,面色更白。
三更天刚过,云悄悄飘聚拢,遮掩星子,闭了月,酝酿一场暴雨。
婢女冥谦快步来禀,「马姑娘来了。」
「她怎麽来了!」马皇后声色讶异。
不等冥谦回话,玲珑剔透的声音便从帘幕外传来。
「姐姐卜卦,从不失准,让我验证,定是大事,我得看看。」一张与马皇后一模一样的脸蛋从连帽斗篷下探出。
马皇后挥下冥谦,待离後,拉马忆悔来案前,乾之讼卦迎面而来。
「天与水违行,君子以作事谋始。一开始注意便好,只要不涉入,她能安然无事的,姐姐您别太担心了。」
「你探过她的未来没?能否给我一个底。」马皇后双手抓着妹妹的双臂。
马忆悔沈默表示…
「若她谨言慎行,能求她别见到那家人吗?」马皇后更显摇摇欲坠,全身力气用在手指间。
「姐姐…」
「那家人将颠覆我们,将害得我们生离死别,怎能让我的女儿嫁去!」马皇后精神有些偏移,有些恍惚,就在走火边界,隐藏至深的狂肆,翻腾上来。
大雨骤然降下,雨声屏蔽所有万物之音。
「姐姐,你别这样,你还在月子中,不该情绪大起大落。」马忆悔的声音薄弱被大雨盖过,拉住自己的同胞姐姐。
「他们会对她不好的。」悸动的泪开始决堤,开始疯狂无止息。
「姐姐,她能寻到疼爱她的人。」马忆悔反过来狠狠拽着马皇后冰冷的手,试图冷静几乎崩解的灵魂,眼深深的看进马皇后的泪眸中。
「我会向皇上说,就叫她惜言吧!就让她别跟任何男子说话,别嫁就好了。」马皇后泪眼转换成空洞。
「姐姐…」马忆悔想再劝,话到嘴边,却只能咽回去,不容置疑眼神,尽管蒙上阴郁,仍是无法撼动,一如她的身分,一国之后。
马忆悔了解她执拗的性子,只要她想,便做得到,不过,这回她是打算与命运相争,争得赢吗?只是苦了惜言罢了!
「姐姐,你先休息吧!身子要紧。」此时只能劝这事了。
轻牵马皇后到床畔坐下。
「梅儿,我睡不下。」马皇后情绪稍稳,唤起妹妹的小名。
「还为另卦担忧吧!」马忆悔心知肚明,她知道一切。
「梅儿,我该如何?」马皇后被情绪袭卷不可自拔,疲累不堪。
「姐姐,先睡吧!不在这一时半刻,先不用想到那一步去。」马忆悔只能再劝,这是她来此的目的,不能被姐姐的情绪牵着走。
怀中的梦缓香,已飘散开了,她在配方里又加上缓和情绪的药,此时该发挥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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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言探着渐渐薄弱的脉搏,彷佛一部分的自己逐渐被掏空,越来越没底了。
「不,知书,我不能让你死,你不能死,我只剩下你了,你别走,别走。」她多想喊出来让知书听见,但她不能,她不能。
如果可以,把我的血给你,给你,让你活,让你活。
不!
不!
不!
脉停了。
离散的痛苦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她想哭喊,却只能化作哽咽抽搐,在丹田里,隐着无声的炸裂,情绪的激昂,加速带动血脉涌动,毫发银针一丝丝被挑起,拨断几条微血管,引流而上,一口鲜血喷洒,溅落融入知书的血泊中。
「惜言姑娘!」
朗声如风吹进耳畔,她却应不了口,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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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碧水,一座大宅子坐落蓊郁间,枝头青鸟婉转轻吟,唤起噩梦中的惜言。
不料,醒来仍是恶梦,亲友皆故的梦,竟是现实。
垂落不已的泪如珠落,一颗颗,一串串,衣襟湿满怀,仍不已。
郭文风领了端膳婢女秋蝉走进来,又见梨花带雨,手一挥,赶忙开口。
「惜言姑娘,你先用点淡粥,用完後,我见你会医,能否帮我一件事。」郭文风说着诚恳,眼神却是关切,他并不真有事,急着让她帮忙,倒是想借此由头,拉她一把。若孤身一人,独活世间,悲伤之余,说不定来了寻短的念头就不好了,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得确保她好好活着。
秋蝉见她不答话,瞧着主子的眼神,端了一碗肉粥,拿了调羹吹凉,送到惜言嘴旁。
她郁郁眼睛望了两人一会儿,开口喝粥了。
她想着,人家好心救了我,有事需要我帮,我便以此还情,还了,清了,便该走了。
郭文风见此计奏效,内心有了盘算,说不定能一箭双鵰。
在秋蝉耳畔轻语几句交代,尔後开口:「惜言姑娘,待你备好,我再请人接你过去。」之後转身就走出房门。
惜言住的院落下不大,也只住她一人,打理的雅致朴素,轻静的很。
郭文风身子一转,到东面另一处独立院子,比惜言住的稍大,却一样清静雅致,一面紫藤蔓上的墙绿意一片,却还没到紫藤花开的季节。
一绕行,又是另一景,一排翠竹而立,隔去外在繁杂。
再绕行,一排花窗现,镂着十字如意海棠,一方佳人案旁而立,借着窗光,正在临字,视线落下,正写着杜甫佳人一诗。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视线移往侧案,是另一篇临摹,被挂起受风晾。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爲发皓齿。
俛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郭文风朝她挥手,明灭窗光,打断她的专注,她见是兄长来了,止不住的笑,一双眼睛灵动万分,灿烂笑颜比庭里花儿好看。
郭文风拿起笔架的狼毫毛笔,那是一回灭了山中头狼,取最细顺的尾毛,请巧匠精制,赠给她做十五生日礼。
这个家,便只有他对她上心些,这些年多亏他的庇护,日子才好过些。
狼毫毛笔蘸饱墨,游走纸间,几行字来,仍是墨色均匀,个个饱满,不显乾涩。
「好笔给妹妹不用便是糟蹋了。午後引人见你,治治你的耳疾。」
见这几行字,起初羞赧,竟被兄长探知自己舍不得用这样好的笔。之後惊诧,兄长竟又找人来为治耳朵,自己都已经几乎放弃要听见这世界了。
见她惊讶的脸庞,郭文风笑了,慢慢一字字开口对着她聪慧的眼说:「我寻到一人,会医术,也许能治你,还能陪你解乏,我猜你会喜欢与她相处的。」
她见他的唇型动作,灿烂展笑,点头致谢,连忙去柜子取来她近日得意之作,拿来送给最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