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她木然的一字一字吐出,凉透的心连提问的力气都没有。
众人齐聚在小小社办里,他额前垂落的发丝是夕阳的颜色,声音和笑容也如微风般和煦,说出的话却是深夜中森冷睥睨的月:「这次我不是针对你,无关感情,只是一种宣示,我必须证明行星战队不能没有我。」
「呵,有意义吗?除了没有上台,从音乐到编舞你无处不参与,我看反而是证明了战队有你才会让大家前功尽弃、一败涂地!」纬荷犀利的眯起眼。
纬荷当年迎新的社舞是用吉他伴奏,围着营火跳舞很有气氛,但纯乐器的穿透力搬上舞台毕竟不够,她便要求修宇腾提供吉他录音档,再找来音创社的同学协同混音编曲,以求贴合硬气的街舞动作。
「真是长大了,之前的纷纷扰扰都没见你如此带刺。果然换个身份换个脑袋,你有你想守护的东西,我也有我要履行的坚持,咱们互相一下。」
纬荷气得发抖,又因为兰兰和全部社员在场,不想和修宇腾过多牵扯,就算是吵架,也怕说了什麽惹她猜忌。新仇旧恨翻腾,只成了咬牙切齿的一句:「不可理喻!」
「你其实都能明白我的。不然你为什麽要请他来帮我?」修宇腾对着她说,末了却淡扫了一眼兰兰。後者故作镇定,而有一丝无措违心溜出。
「我请他帮你不是为了给你复仇的机会!」
他斜斜一笑,该了却的事圆满了,头转过小半圈,向众人致意後,刻意从兰兰身边拄着辅具缓缓离去。
纬荷注视着她,十分郑重的摇头。她不希望好不容易和好的两人因为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男人再生误会。
「我知道你跟他不是奸夫淫妇。」虽然词汇用得难听,但至少整句话的意义是好的。兰兰秀眉放松,了然一笑,「你们的戏演得这麽好,我怎麽可以还怀疑你呢。」
什麽意思?
「蒋纬荷,我知道我的个性真的伤害你很深很久,我很感佩你从小到大的容忍,所以才有前阵子的重修旧好。对,我的本性难移,在熟悉的你面前更是藏不住,而你对待我们友情的态度太圣母,让我忘了其实你也是个合乎常理的平凡人。」华皎兰声音没有太多起伏,平时的高亢神气此刻酥软得要化成水。男人耳里是无限的温柔,女人耳里是蕴生的嫉妒,在她耳里是悠远的丧钟。「还记得初赛当时我们得到什麽评价?『每一段动作都魄力十足,没有高潮迭起,始终绷在令人审美疲乏的临界点,像一群进行某种激烈仪式的土着,随时准备把同伴丢进火堆或抛出去。』这是什麽评论?台下哄堂大笑,而我们必须乾笑着接受这种羞辱式的幽默,连汗都来不及乾,努力就遭到否定。」
「我们编的舞在修宇腾的监审下,独立来看没有不好,可是他偏偏选择将每一段最好组合在一起,不管不顾整体的和谐。他本身的风范和能力,又让我们相信这会是一次出其制胜的创新,结果证明了是俗不可耐、卖弄过头的败笔。」她点出初赛惨败的症结点,「我现在明白了,这是你们的好计谋。他想摆脱我,你想报复我,打从一开始你提出要改编社舞就是为了要请他来和他联手,一切名正言顺、合情合理,大家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寄予厚望、努力遵循,最後成功让我嚐到才华被否定、从云端落入泥淖的滋味。」
「我对不起你,但你至於要连累整个团队吗?」
面对她最擅长的通篇歪理,纬荷纵然刺心也直指核心:「你连装可怜都这麽自以为是,凭什麽咬定你的推测是事实?」
「就凭你越级上位、能力不足,先是倚仗Sun,後来又靠林墨狐假虎威,不过就是走运被两个了不起却蒙了眼的核心人物喜欢上,攀了高枝就以为自己是凤凰命?因为能力不足服众,就假惺惺亲近学弟妹笼络人心,让他们殷勤的拱你上位。好,虽然不能完全否定你的付出,但你身为队长却因为一己之私辜负大家的信任,连事发後的台阶都铺好了,要他为你洗白,说你一心要守护战队……彻头彻尾的恶人只有他自己。即使这样他也甘愿当那个为你挺立寒风,而你不屑一攀的枝梢。」兰兰垂眸,总是曼丽坚挺的背脊此刻是凋萎的蔷薇,「我自以为是,只在以为我能稳稳站在那上头。」
脑袋里字字句句像有千军万马厮杀着,思绪被泼天的鲜血覆盖,谎言也如天罗地网,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始辩驳,纬荷唯有死死的盯住她,听着她虚实莫辨的喟叹。看见身後有学弟上前一步,想要安慰罕见流露柔弱的美人学姐,学妹们看不得华皎兰的样子,偏开眼反而对上她的,眼底氤氲着防备和嫌恶。
「没想到她那麽心机,藏得可真好。」
「我原本还真心喜欢这个学姐,总是请教她,谁知道背地里被她嫌弃多少次,占用她跟前队长的约会时间呢!」
她们的交头接耳异常清晰,成为她心上新添的疮口,令她眼眶发涩。
「我相信队长不是这样的人,你们根本不懂以前发生过什麽事。」徐祖祈挺身而出,警告那两个交头接耳的学妹,又转向她:「纬荷,说点什麽打脸这场自导自演的闹剧啊!」
「自导自演的一直是她自己!和我道歉和好、林墨退队时说的那些他不可能会愿意主动说的话、费心成为队长又故作百般顾忌到初赛上的压轴呈现,一桩一件环环相扣,直到今天才被我揭穿!」
「我没有,这些指控没有一件是真的。」纬荷有些头晕发虚,「我不会说话,我只能坚持真相,相信清者自清。我是真心敬重前辈也爱护学弟妹,身为队长确实让我既高兴又惶恐,我知道我不够格,但我尽我所能的在精进自己、在承担责任、在寻求帮助、在创造让大家值得依托的价值。不过,现在似乎不适合强调自己的作为,毕竟过失已经造成,大家更想要的是道歉和负责。」
「没有更实际的了吗?你毁掉的,是我最後一次上场比赛的机会。」郁乃织阴沉的瞪着她,「而且你该不会把彦柏指导那句『胜负不是重点』当真了吧?以为他会替你撑腰,殊不知最在乎胜负的就是他。」
她心中喀噔一跳,有畏惧,也为那句话有心酸有懊悔。
拥有金星的荣耀,最後一次却没能给这四年一个无憾的句点。
「学姐对不起,请你指教。」此刻她不把自己当成队长,撇开职权责任,她只是一个犯错服从的後辈。
「你无法对我补偿什麽,你的下台只是为这次初赛落败必须付出的代价,还不是为我。」她步步逼近她,「这样吧,好歹也一起打拚过,我就大度一点,不计较我的损失。不过凭着你与前队长的关系,怕是风波一过又复辟了。林墨拿你当他伸在战队的触角,既然恋栈权位又操控不好,要确保学弟妹不再受害,你,还是追随他退社吧。」
「郁乃织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一向是好好先生的徐祖祈也动怒了。
「金星学姐!」连兰兰也错愕不已,不禁喊出声。
「学姐言重了,社团人事、学生权益,恐怕还不是学姐能一言为定的。如果学姐暂时没有想到其他处理方法,纬荷在这里先向你再次道歉,对不起,让你带着遗憾毕业。」经过高位的洗礼,她压抑心头翻江倒海的恶心与恐惧,展现出得体的风度。
这一赔礼却也不只是给郁乃织一个人的。当她再次直起腰板,她极其冷静的自白:「还有一件事必须澄清,大家都误会我跟林墨学长的关系,我跟他只是社团交接干部的关系,连朋友都称不上,更不可能如诸位的猜测。」
「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人说。
纬荷不恼,勾起一个疲惫的弧度,复述她曾听过的一句话:「我能做到的只是修正资讯,没办法骇进别人的头脑强制变更想法。」
多希望这个时候,那个人还能以拙劣的玩笑闯进社办,带她逃出生天。
「无论如何,以後别再让我看见你。」郁乃织甩下话,拂袖而去,其他战队成员接二连三离开,本就看热闹的社员见好戏落幕也不做停留。很快,小小的空间变得宽阔,只剩她与徐祖祈两人,空气再度流动。
「你也知道金星是个多好胜的人,最後一次上场却铩羽而归,她说起气话难免没有轻重,别太往心里去了。」
「还有,我绝对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一切本来就不该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谢谢你为我们做了很多尝试,也谢谢你的勇气,没有一走了之。」他宽慰地拍拍她瘦削的肩,分明看起来比那两个女人柔弱万倍的肩膀,却更坚毅的挑起重担,最後发现居然只是两个沉重的竹篮。
这叫人怎麽不心疼。
一阵冷汗暴流,纬荷力脱,被他轻拍身子就晃了一晃,徐祖祈见状赶紧伸手。问候还没出口,她已然念着他贴心的话语泪崩。
「哭吧!坏人不在,不用压抑着。」他碰碰她的浏海,像是兄长对待疼爱的妹妹,「呃,如果你真的真的急需,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一下,用完不要告诉我女朋友就好。」
「谢谢你,还是不用了。我已经害了大家,不想再害你被误会。」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多了一种名为感动的眼泪。又喜又惊或悲或怒的情绪令她语言能力濒临崩溃,「让我一个人静静。」
顾不上徐祖祈,她跑出社办,然後使尽剩余的力气狂奔。
——原来,我连卫星都不是,在偌大的太阳系找不到容身之处,只不过是宇宙间的一粒尘土碎砾,不应该受到太阳的引力,不小心闯入行星的轨道,将自己燃烧得近乎无存。
——就算你没办法再来带我逃,我也会自己逃到那个,你留给我俗世里的宁静之地。小碎砾终要回归系外游荡,回归虔诚的仰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