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下的一半时光,曙光中心几乎就是纬荷的家。
和妹妹还在的时候一样。
除了考试与社团事务真的抽不开身,否则她往这里跑比去学校上课还勤。
走到床边,望见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她一边伸手用指腹轻抚向日葵的花心,一边对着他微笑。
笑容愈绽愈大,直到发出咯咯的如花痴一般的幸福傻笑,床上那人就会悠悠醒转看向他,吃力的将眉眼弯成温柔而欢悦的弧度,像一轮永不盈满的月牙,要将光影映射在她心上。
很深,很久。
本来李牧醒在她凝视着他咧嘴,笑得他背脊森森……不是,是接收到那灼人的温暖时,就会知道她来了,会醒来和她交流几句。
就算有时候他不会给她回应,她也会兀自诉说着生活的大小事,达到前所未有的聒噪程度。她希望用自己的经历为他空白的时光泼上色彩,把自己当作他的触角,替他去感应世事的发生与後续。她也常常感到抱歉,因为她的生活规律得太过平淡,真是委屈活得轰轰烈烈的他。
当个人生活讲无可讲後,接连几次她的话题中心多是关於战队成员们的近况,比如徐祖祈交了个外校迷妹女友,还是群星志的专题记者,总是在他们练舞时间出现在排练室,为男友拍照尖叫,搞得林墨受不了,特地拜托警卫不要再放这个假采访真追星的家伙进来,更警告徐祖祈管好女友,不然战队要下禁爱令了。
听着这麽有趣的八卦,李牧醒试图勾勒出一个笑容,无力感却让欢愉黯淡几分。
「海王星学姐考上国外的研究所,会提早毕业。本来预计五月中就要先过去处理一些事情,为了不想缺席在战队的最後一场决赛,她不惜之後忙翻也要留下来。」
虽然挣扎,但还能在两个梦想间凭自己的意志做出取舍,子惜很幸福了。李牧醒想,并且真心为她高兴。
「嗯,还有谁没讲到的?」林墨也会来看他,应该自己会跟他说,所以纬荷跳过他。
脑海里浮现两张面孔,让她欲言又止,偷偷瞄了李牧醒一眼。
好几次,即使现实不如意,她都避免将负面情绪和人事物带给他。
『想说什麽就说吧。』日复一日睁眼就是纯白天花板的洗礼,抹去了他心中好恶的界线,执念的藤蔓再也攀不上心墙,他现在几乎是个没有原则的人,这个世界的任何资讯,能被知悉就是好事。
「……修宇腾的复健状况不太好,到现在还是得倚靠轮椅,人因而变得愤世嫉俗。他女朋友一直都在照顾他,但渐渐受不了被迁怒,虽然没正式跟他闹翻,但是身边多了一个蓝颜知己,好像是钢琴社的那个钢琴王子,啊,还有一个张扬的追求者是竞技拉拉队长,三方都是风云人物,整件事就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的。」
她叹口气,「本来以为华皎兰那麽喜欢修宇腾,他的伤对两人的感情应该是个昇华点,没想到却是嫌隙的开端。一开始确实是挺温馨的,终究也逃不过久病无孝子的命运。」
华修二人的恋情不美满,纬荷和李牧醒心里应该挺痛快的,但那是基於心中还有恨。她不希望李牧醒存恨,也不想透过这件事去提醒他曾经的纷扰,所以一开始才没打算说。
他只给她一个深深的吐息表示知道了,验证了纬荷的多虑。
不过她没有意识到,久病无孝子,放在他们的处境里,未尝不是个可能的选项。
但若是生命能有那个时候,该多麽值得庆幸。
『林墨呢?他好久没来了。』
萤幕上突然迸出这句讯息,令纬荷收起感慨。
「他升硕一,又为了准备今年的全国街舞大赛决赛,忙得不可开交呢!」
一直到这句话,他才真切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和季节的复来。
决赛又进入倒数了,他卧床也将近一年了。
脑里还刻着他倒下前,台下那一双双热目绽放星光的璀璨画面,转眼间,他已习惯病床上一成不变的小小领空。
「今年的初赛缺了三名大将,林墨学长宁缺勿滥,不想让程度不够的普通社员递补,所以只堪堪符合参赛团体最低人数,呈现当然不如其他队伍人多势众那般华丽。最後和一个新成立的战队并列第五惊险晋级。」
支木叶大的行星战队叱吒多年,何曾有其他队伍能够比肩?还只是个并列第五!
去年决赛未完成,今年初赛有点难堪。危机,这绝对称得上是个危机。
「林墨学长为了扛住这块招牌必须使尽浑身解数,一边训练新人一边排舞。」她流露敬佩和,歉疚。
『那你怎麽还有空常来?』
纬荷心一动,垂首。
「因为,我退出了今年的决赛。」
「蒋纬荷,你到底想不想出赛?」某次排练完,林墨眼神炯炯得这麽问她。
她愣愣望着他,心想着不至於吧!她为了去看李牧醒虽然请了几次假,但她想林墨是最能理解的人,而且自问表现不算差,进度都跟得上,还帮他带过几个大一新生,他打算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吗?
「我……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她怯怯的探问。
「全都不好。」他甩下擦汗的毛巾,「你的表情让你的整个人看起来很糟,动作也虚浮无力。」
『你不适合跳舞。』
『跳得这麽难看不如不要跳了!』
回忆的声音如此清晰,将她心里的伤疤揭起一角。
「为什麽?」她觉得这麽问实在可笑,但也说不清心头那股感觉。
「无法兼顾你就必须有所取舍。决赛虽然是全战队的责任,但根本上是我的责任,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你可以。」他的声音渐渐低落,「心不在焉就不必强迫自己为负责而负责。这里有我在,他那里……」
他只有沉睡,和清醒着等她。
「可以吗?」她脱口而出。
林墨难得宽慰的看她一眼,无声示意。
「有些事,错过了还有机会扳回一城。有些人,错过了就不在了。我不想你後悔。」
她觉得此刻的林墨,温柔得令她想哭。
而林墨心里明镜似的,这份善解人意多少寄托着自己的亏欠。何必要在他最後的时光扣留他的希冀,让两边都是挣扎?
「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带着跳舞都没有力道。」纬荷看着自己和病床上的他垂落交握的手说。
『可以跳一段芭蕾给我看吗?』
「这麽突然?好呀。」
她起身到他余光极限的宽敞地方,优雅的举起手。
芭蕾看似轻柔,没有街舞动感厚实的劲道,但无处不展现着舞者的力与美,所费的肌力不输後者。
她以为这里是她的心心念念的净土,在牵挂的他面前,她无力的诅咒就能被解除,舞姿却还是显得柔弱勉强。
本该轻轻捏起的莲花指,却像想将什麽东西紧攒在手中。
她觉得能够表达心中的感受了。
「即使在你身边,那股……不踏实的心慌感还是无法消除,」此刻更要透出四肢百骇,伸出千万只触手将李牧醒层层捆绑,「当我在其他地方,我就想方设法要来找你,当我找到你,我就疯狂得想要抓住你、想要你能抱抱我,想要我们也能像一般的情侣那样牵手散步,累了就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依偎休息。夜晚还能去山上,你用体温包裹着我,我们一起眺望万家灯火,想着也许不远的将来,也会有一盏由我们亲自点起;有时候下课比较累,我们就去老天文馆,我听你分享那些天文知识,快睡着时你轻轻把我吻醒,天上的星星会在那一刻特别璀璨……」
纬荷絮絮说着,彷佛这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回忆。李牧醒也闭起眼,任由鲜活的灵魂徜徉在她勾画的美好幻境。
——对不起,这些我曾倔强不肯给你,现在已不能给你了。
「……我们会一起计画着下次去哪里玩,或是百无新意但情有独锺,一去再去同样的地方。至少好过每一天在庆幸见到你以後,还要深深压抑恐惧……」她突然後悔说出像是在怨怼的真心话,赶紧解释,「我、我不是在怪你,李牧醒。现在单纯陪伴彼此也很好,好到我希望可以永远如此,我们可以永远在对方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个解释,不如不要解释。
比起那个禁忌的词语……她怪他还让他比较好受些。
『纬荷,对不起。』再睁眼,李牧醒已经冷静下来,病情的每况愈下和大段大段只能期盼她或他来的惨白时光,淬练了他年轻的生命,能够潇洒得将情绪一桩桩、一件件,抽离……
『我们都要知足,好吗?』这是在一起前,和命运签下的契约。
好吗?
再给她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