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女 — 孤女

(一)陈望三

陈望三,女,二十三岁,河南洛阳人。从某排名在985中垫底的985大学毕业,目前在上海某游戏公司实习。

陈望三是家中老二,上面有个姐姐。他爸妈还是想要个弟弟,于是给她取名望三。

望三望三。一是好的,三也是好的。成双成对的二,不尴不尬。

好在她从小稳重灵巧,又善于察言观色,幼时父母工作忙,她寄住在远方亲戚家,每天放学一回家就埋头读书,从不在大人眼前晃,久而久之,得到了一些诸如乖巧听话懂事之类女孩子专有的褒奖词汇。弟弟生下来后,她回到城里父母宽大阔亮的家,反而蹩脚如一个乡下来的小亲戚。

很小的时候,她就养成了在被窝里偷偷哭的习惯。遇到微不足道的伤心事,她也会憋到晚上哭一哭。比如第一次回到城里的家,踏进卫生间里,看到刺得人眼睛发痛的美容镜,和镜子前一瓶橘子色的香水。

滚烫涌动着的、金子的颜色,剔透无尘的玻璃瓶。少女陈望三在过去十四年里一点点攒起来的骄傲在这个娇小的瓶子前突然裂了一道小缝儿,微不可闻的,“咔嚓”一声。那个瓶子是理直气壮的,她是畏手畏脚的。她是假的,香水是真的。

她在被窝里哭的技巧很高,可以只流泪,不会流鼻涕,不会打嗝,谁都不会被吵醒,她一度有点为此自豪。

多年以后她考上大学,在一个远离故乡的滨海城市。母亲打来电话,经常说,缺钱的话告诉我们啊。但也说,你一个月怎么能花这么多啊,我和你弟弟一个月也不过花这么多啊。后来她就不再张口要钱了,那时候起她开始打工,各种各样的。

她语文成绩一直不错,那曾经是她尊严最大的支撑。她想象自己有另外一个人格,那个人浸泡在爱中长大,不知人间疾苦。陈望三不得不语重心长地一遍遍跟她讲道理,也教她一些待人接物的常识。

很自然地,为了赚一些零钱,她会零星地给各个平台写稿子。很偶然地,她发现偶尔在网络小说平台上写些言情小说,点击率总是很高。她有好多笔名,其中有一个名字,专门用作写那些春意萌动甚至野火燎原的故事。

这是个秘密,只有她和她小公主般的第二人格知道。

在这个秘密之外,她是稳重寡言、踏实可靠的,蓝白灰的,像仙德瑞拉遇到仙女教母之前的样子。写这段话的时候陈望三停住了,想着假如仙德瑞拉不是带着长手套,王子第一次握起她的手,一定会惊讶于她指尖老茧涩涩的手感。

(二)芦丹氏·孤女

得益于她本科期间的兼职经验,毕业后她在上海找了份实习。她与几个外来姑娘一起合租,在离实习公司很远的地方。

每天上下班的时候,她会坐地铁穿过黄浦江,下班早的时候,她会选择不随同事们一起回浦东,而是独自乘公交车,坐到人民广场或是南京东路,然后下车,在南京路漫无目的地闲逛。她有买时尚杂志的习惯,因此熟悉那些有机玻璃墙上大多数居高临下的名字,了解它们的风格、设计师和历史。三块钱五块钱的时尚杂志,帮她暂时擦除了那条暧昧的阶级界限。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会突然小布尔乔亚起来。比如买张戏票去上海大剧院看芭蕾,在博物馆美术馆流连一个下午,或者买个哈根达斯,在人民广场插着耳机听歌发呆。

她是生活的高利贷者,精神生活的阶层水平远远超过了物质基础所要求的——本分的生活。常常觉得自己在虚空中表演时光静好,不知哪天会重新掉进泥土中。

然而那毕竟是二零一七年的夏天。二十三岁的陈望三穿着中规中矩的西装套裙,坐在南京路某十字路口喷泉边的长椅上,嘴里叼着奶茶吸管,想着下一篇小说里柔情万种的桥段,脑海里血流奔涌,耳边蝉鸣鼓噪。

新小说里,男主第一次给女主送礼物,是一瓶芦丹氏(SergeLutens)的“孤女”(L`orpheline)。药香、檀香和灰烬难解难分,最后有泥土和梅子潮湿暧昧的味道。女主骨子里是个冷漠的物质女郎,闻到香水才眉头舒展,于是第一颗上衣纽扣被顺利解开,肩上落下一个吻。她写的故事里很少有不好的结局,狼也能找到狼相依为命。

喝完奶茶,她扔了吸管。想着这个月稿费结了,她就攒够钱,买下那瓶芦丹氏。

查了许多资料,究竟孤女是什么味道,她还没仔细闻过。

(三)冷水

部门新来的那个富二代,是个危险角色。

周一,陈望三如常提前半小时到岗。一小时之后,那位爷大模大样地甩门进来,部门经理眉头皱了一下,他也借坡下驴,深鞠躬赔礼道歉,直起腰眉开眼笑低低叫了一声三叔。

经理把他俩编在了一个组里,实际上就是两个人的活她一个人做。富二代略不好意思地凑近,用熟稔的暧昧语气问她的名字,眼神必然交汇。

陈望三。

啊,这名字好听。像张爱玲的小说。我叫你三三可以吗。三三,你怎么不穿旗袍。

众目睽睽,这位公子自自然然地与她调笑。她大方地怼回去,心中升腾起一点虚荣。

他牙齿白皙,眼睛黑亮,身材健美修长。陈望三想起大学时代的班草,也有个小麦色的好看壳子,最善于和姑娘聊天,从马基雅维利黑格尔聊到五言绝句少女心事,从不说喜欢二字。

她的心灰灰的,想起那瓶灰灰的香水,只想快点下班,回去写故事。

后来他就自自然然地没来上班,她也顺理成章地做着两人份的工作。直到某天周五,他又诈尸般地出现,鬼鬼祟祟待了一上午,下班前塞给她一张电影票,某艺术影院的,《午夜巴黎》。

三三,没人陪我看电影,帮个忙好不好。

电影是点映的,在小包厢,就他们两人。陈望三离出发之前喷了一点点MissCoCo的香水小样,现在提心吊胆,生怕被闻到这点心机。富二代依旧吊儿郎当,一身灰色,看到她来,笑出一口白牙,递上一支玫瑰。她眼神惊慌了一下,富二代低头抠指甲:门口房地产促销送的,送你了。

哦。她笑出八颗白牙,坐下之前细心抚好裙角。

电影不长,她正襟危坐,他在她旁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翘着二郎腿,看到高兴时候手会搭在她背后的沙发上。只要其中一人略有移动,他们便是拥抱的动作。柑橘、夹竹桃、麝香、橙花——冷水的气息,一阵一阵喷在她后颈。写了那么多香艳旖旎的故事,现下这个却是她几十年来情感生活中最剑拔弩张的时刻。

我去上个厕所。

陈望三溃败了,她觉得结局即将脱离控制,于是停笔。

在卫生间走廊待了几十分钟,觉得电影快要结束了,她才匆匆洗了个手出来。包厢里没人。她四下张望,看见他靠在走廊尽头没灯的地方打电话,用她听不懂的上海方言。语气很冲,像是吵架。她快步转身打算开溜,那边却干脆地挂了电话走过来。

家里的事。不好意思,我送你回去吧。

再三推辞,无奈这个时间地铁已经停了,十分钟后她已经在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想想今晚搞不好有被先奸后杀或是卖掉的可能性,她偷偷把手机拨号界面打开,包里的防狼喷雾塞在上衣兜里。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下车前他替她开车门,又道了歉。说,今天是我生日,我女朋友要跟我分手。本来约她来看电影的。

轻声细语没什么立场,客套话太寡淡。她只能半潇洒半调笑地说一句,信你有鬼。

他也笑,眼神突然老了一点。是啊,信我有鬼。

上海盛夏的夜晚炽热消散,穿灰衣服的青年吹着口哨远去。她微笑着旋转钥匙开门,想着今天的稿子赶不完了。

(四)雪松

发了稿费之后,她干了今年夏天最后一件与阶级消费水平不符的事情。放弃孤女,另买了一瓶芦丹氏的雪松(Cedre),端端正正包着,放在工位抽屉里。

然而之后他没再来上班,实习期结束了,之前发小黄文的网站某一天也被封停了。

陈望三对心里那个女孩说,小公主,三三这个名字,其实蛮好听。

上海的秋天要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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