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洒在柏油路面上,蒸腾出一阵闷热暑气。下午四点,气温开始下降,却仍热得骇人。
我拄着拐杖,像撑着船,漫游过这条向上爬升的山坡路,汗水沿着腮边留下,把头发黏在颈上,我腾不出撑篙的手将发尾撩起,只能任凭後颈刺痒。
路旁成蓬野草高高地在暖风中沙沙摇摆,缓缓吐出被日阳晒过的草香,应和着起伏的虫鸣,交织着夏日午後的景况。
沿着这条路一直到坡顶,会经过一座公车站牌。公车从谷底的火车站前出发,穿行大街之後开上山坡,绕过坡顶一圈,再洄游至坡脚下的街市。这镇内公车的朝山之旅,两个小时发车一次,随着日落收班,倒也承袭着古人的作息。
小镇不大,就算徒步,也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把热闹的街市逛过一轮;当然指的是用健捷的双足,而非用我这未癒的蹒跚。
我的目的地也不特别是公车站。只要不是那个家的所有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
只有妹妹和我的时候还好,每当假日,母亲不用上班,我们三个人都聚集在那个家时,气氛会特别沉重。像小船承受不了三个人的重量,便缓缓沉入水中。
待在房里时,围绕在我身边那些属於原本何语澄的事物会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她那不存在的存在;去到了客厅,母亲和妹妹的对谈会在我经过的时候静默下来,她们好像不敢向我抛出话题,就是担心我一定漏接,把我们勉力维持的平衡摔在磨石子地上,成了刺人的碎片。
起初我努力去迎合她们两人心目中何语澄的样貌:在母亲面前,她是个懂事好学的女儿;面对妹妹时,又想摆出一副大姊气势。我蹩脚的演技撑不起自个儿的角色设定,台词越说越沉默,但她们都是尽责的观众,偶尔跳上舞台加戏,再尴尬也得让我把这出戏演下去。
尽管大家努力表现一切生活正常运行如故,然而这种在表象抹粉涂脂,假装一切都很正常才是真正的异常不是吗?
有一次,母亲假日临时加班,过了晚餐时刻仍迟迟未归,她打电话要我们去巷口买饭,不过到了巷口才发现常吃的那几家都早早休息了。我想起冰箱里还有上周买的青菜,都快冰到菜黄叶烂了还没能下锅超生,便领着妹妹回家,淘米洗菜,备好了简便的三菜一汤,边看电视边等母亲下班回家。
我们各自卧在沙发两端,她掌握遥控器,一路从头转到尾,每个频道停留时间不超过三秒。最後她终於决定好自己想看什麽,萤幕上,偶像剧里男女角色亲密依偎,说着肉麻兮兮的台词。
「这部剧不是重播过好几次?」那些亲密的举动让我不自在。「能转台吗?」
「哪有!这一集明明是最新一集。」妹妹眼睛还是黏在萤幕上。
「可是我看过了呀!」
「那你说说看等下会有什麽剧情啊!」她瞪我一眼。
我从善如流:「等等他们会吵架。那个女的最後会为了刺激她喜欢的人,假装投入别人的怀抱。」
等到我所描述的剧情一一上演,妹妹还是不服气。「你只是蒙对,类似的剧情一大堆。」
「是没错,可是我很确定——」我突然间瞠目结舌,话语卡在我舌尖,我看过这一集。没错,但是如同妹妹所说,这一集今天才首播,我要去哪里看过?我又为何如此确信,接下来的剧情将会如何搬演?
而且我一片空白的记忆中,我是从哪里捞出的这部剧?剧里的每句台词、每段情节,我都似曾相识,却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的。
我不再和她争论,深陷在自己的迷雾之中。
母亲回来时给我的眼神,和妹妹一样充满了疑惑。
「我怎麽不知道你会煮饭?在你姨婆那边学的啊?」她没头没脑说完,先舀了一碗紫菜蛋花汤,试了试味道,「怎麽从来都没听你说过?」
她的每一个问句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回答,我思考着又做错了什麽,才发现原来何语澄没有在家里煮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