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股霉味,让我鼻子发痒。
满地纸箱,从狭小的玄关一路散布到客厅,我在纸箱夹成的路径中走跳,小心翼翼不让拐杖去绊到杂物,我在客厅中央找了张塑胶椅坐下,这间房子好像还没布置准备好迎人入住。
何家蓁开了灯,惨白的日光灯管闪了几下後亮了起来,用阴郁的白光照亮了原本晦暗狭小的客厅。此时大滴坠落的雨滴已成如注暴雨,大门打开时雨声变得更加响亮,母亲冲了进来,发尾滴着水。绊到纸箱的反而是她,顺便也推倒了门旁的鞋架。
「何家蓁,你那些纸箱怎麽还堆在客厅!我不是叫你要早点整理吗?」
「又不是全部都是我的东西……」何家蓁小声地嗫嚅。
「全家就你最闲,你还不帮忙?过来帮我把鞋子捡起来。」
在她的怒火下,何家蓁乖乖听话,供母亲使唤。收拾完散落一地的鞋子,她头一扭就要上楼。
「你带你姊姊上去,她不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
我觉得我睡在客厅也行,那道楼梯看起来太过陡峭,对我的柺杖来说是个险境,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别傻了,你看客厅还有空位摆张床吗?」母亲嗤之以鼻。
上楼没那麽难,我安慰自己,只是比较慢,而且就算跌倒,我也只会用脸迎接楼梯尖尖的直角,我担心的不是上楼;我打定了主意没有必要绝不轻易走下这道楼梯。
我紧握着拐杖和扶手,吃力地一阶阶往上挪动。何家蓁在二楼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等我踏上楼梯口,她随手往旁一指,「那是你的房间。」说完她就丢下我继续爬上楼。
我进了门,觉得自己像闯入了别人的房间,这个房间战战兢兢地等着主人回来,指责我的违法入侵。
房里除了纸箱,就只有一套简单的家具。
床架、书桌和书柜都是同一套浅木纹贴皮,在这间老旧的房间里更是簇新得不合时宜。
还好墙上有个迎接天光的落地窗,让这间房间不像客厅那样阴暗,我把窗户打开一个缝,让带雨气的风飘扬进来,稍稍淡化了那股无所不在的霉味,也削减了我的郁闷。
母亲出现在门口,她潮湿的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你先把纸箱里的东西都归位,要你妹帮忙的话,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时候。里面都是你的东西,有缺的话问她放在哪里,东西是她帮你收拾的。」
她又忘了我没了记忆,我根本不知道我有没有缺哪些东西了。
我艰难地坐在地板上,撕开咖啡色的封箱胶带,打开纸箱,看得出来妹妹收拾东西是如此不甘愿:杂物胡乱交叠,也没有依照类型分门别类,像是她手边抓到什麽,就一股脑地填进箱子里。
台灯蜷缩着挤在教科书旁,上面叠着一包半空的卫生纸,笔筒把腹中的各色原子笔和直尺和钉书机一起呕吐在笔记本上,箱底的文件夹上还有支用掉一半的护手霜插在马克杯里。
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慌乱的错置感,像是逃难逃到了一半,被时光所尘封的庞贝居民。带着些微的愧疚和期望,我窥探着我所遗忘的,被别人打包装箱的人生。
要把失序的事物归位,永远比一股脑打包装箱困难。
书籍上了书柜,衣服装进了衣橱,文具用品放在书桌上,我拖着半残的脚步在这个房间里来来回回,第一次感谢这房间不大,可以少来回几趟。
归位进度时不时延宕停滞,在收拾的同时,我像是考古学家,不停从以前的我喜欢的书、音乐和衣服,这些残留着生活感的事物中,揣想我的过去的偏好、个性,这些母亲从未对我提起的,却才是构成一个人本性的重要要素。
不是她考卷上打的分数高低,而是她对待这门学问下了多少心思,她有多不为人知的求知若渴。
笔记本上用各类色笔写的重点笔记,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何语澄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也反应在成绩上,这一点母亲倒也没说谎。
最後一个纸箱特别也小特别轻,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带着浮雕的饼乾盒,铁盒内装着一支红色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