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日日重复不变,大抵来说几乎是如此。
除去了我病情反覆的那一段时间。
据说,有一天我突然病情急转直下,又被送入了急救,发出病危通知。
为什麽说是据说?因为我同样也对此毫无记忆。
「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医院通知,说你病况突然恶化。」何女士这麽告诉我。「我签病危通知单的时候手都在抖,我才发现其实我也是挺关心你的。」
我全然想不起来这段经历,如果不是她指证历历,我又明白她的性格,还真以为这是个玩笑。
这段时光完全从我的记忆中剪下,断口一乾二净。我一睡、一醒,别人就告诉我中间这几天我在死亡边缘溜转了好几回。
我所保有的记忆已经不多了,这段新生却夭折的记忆,给我带来的恐惧比我想像中巨大。
因为没有实感,所以我并不是特别害怕死亡。我是担心我会不会就这样,一点一滴流失,最後什麽也不剩?每一次张眼,又是一个全然空白的我?
为了这件事,我听见母亲在护理站咆哮,我听见护理师轻声安抚,我听见有人轻声啜泣。
「如果不是你们粗心还会有什麽原因?」
事情似乎有所蹊跷。
闲言碎语零落飘散,有的落入我耳里的我留住了,有的我似乎听过就忘。
从那些只字片语里,我发觉我的这次濒临死亡似乎不是出於自然,而是疏失。
何女士在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语气远比想像中淡然。似乎是护理师没留心,让点滴出了些问题。
「什麽问题?」我问。
「别担心,问题都解决了。」
我後来才知道,解决的方法是钱;而出的问题,是输液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药物。
「我就说,那护士小姐看起来漫不经心,迟早出问题。」何女士虽然收了好处,但该抱怨的还是没少抱怨一顿。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家蓁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惹来了何女士的愤怒扫视。
最後她们要离开病房时,我硬是把何家蓁给留了下来。
「你说我不是第一次是什麽意思?我忘掉过我几次病危了?」
她犹豫再三,最後要我向她保证什麽也不对何女士透露,才把她这麽说的原因告诉我。
「你跳楼送医的时候,曾经一度心跳停止。」她说这话的同时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所以说你其实死过一次。」
我放她离开病房,拉上了隔帘,把自己窝进被子里,默默流泪。
我也不知为何泪流不止,但这绝不是庆幸死而复生的喜极而泣。
虽然还没全好,我的脚还是在出院时顺势从石膏里面解放。
「哈罗,初次见面。」我对着我的脚说。
「你有病唷?」何佳蓁回过头来,从前座丢过来一句话。
「都不要吵!」何女士——也就是我母亲——吼了一句,尽管我一句话也没有回嘴,她还是把我纳入了斥责对象。她转大了广播的音量,主持人带着磁性的嗓音温柔地安抚着空气。
在我出院之前,曾听母亲宣布,因为公司职务调动,我们将会举家南迁。她打算先将我留在医院,等搬家事宜处理好,再回来接我南下。毕竟我行动不方便,只会越帮越忙。
我也没太大情绪,反正对我来说哪里都陌生,到哪里都一样。
但妹妹可就不一样了,她激动大吼,不想离开热闹繁华的都市,喊着不要搬到乡下去。
「我的朋友都在这里啊!」她泪眼斑斑,激动绝望。我在一旁观看,对自己近乎冷酷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我的个性原本就是如此吗?如果是失忆前的我会如何反应?
「安静一点,这里是医院。」母亲低声斥责。
「都是姊害的啦!我都听到传言了,要不是她——」
「何家蓁!我叫你安静一点你没听到吗?」母亲一声怒吼,比妹妹的音量还大上许多。「我们搬家是因为我调职,跟你姊姊没关系。」
何家蓁嘟着嘴不回话,含泪的眼怨恨地飘向我,随即一个转身,重重踏着步伐离开。
明知道此时母亲的情绪已濒临爆发,我还是忍不住小声询问:「……什麽传言?」
「没你的事。」她只留个我一个冷冷的回答。
车子左拐右弯,速度风驰电掣,挂在後照镜上的平安符也跟着左摇右晃。
陌生的车,陌生的小镇。
要挑一个时日搬家,这种天气一点也不适合。过了中午,云朵堆积迅速,没有云太热,云多了又怕下雨,所以车子驶得飞快,想赶在午後暴雨倾注而下之前赶到目的地。
「下雨的话,路旁的商店停一下买伞就好了啊!」副驾驶座上的人这麽说。
「一面开车一面东张西望很危险。」驾驶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哼了一句。
车子晃得让我有点不舒服,而且拐杖一直敲到我的头。开得这麽快才较危险吧?我不敢说出来挑战驾驶的专制蛮横,只好把心思转开,专心於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致。
其实风景一点也不美,整条街上破旧的房楼不分高矮胖瘦一间挨着一间,泪痕一样的铁锈污垢挂在每一扇铁窗下方的磁砖上。铁皮和违建杂居,电线和招牌纠缠。
这个小镇老旧得彷佛被时光所遗忘。
「我们真的要搬来这里喔?」何家蓁哀怨的声音传来,她和我看的是一样的风景。「这里好落後。」
「嘘。」何女士短短啐出一口。後照镜里,我们的视线交会,然後她别开眼。「短短一年你就忍耐一下吧!等你上高中了,看你考到哪就去哪!」
「唉!这里连补习班都没有,我怎麽跟得上以前的同学啊?」
「何家蓁,你以前补习班都爱去不去,现在跟我说这些?」口气里有点动怒了。「还有那些漫画少看一点,你就跟得上了。」
她们自顾自地聊天,我彷佛一件搁在後座上的行李。
「都是姊害的啦——」怪罪到行李头上来了。
「何家蓁!」火药真的引燃了,她才识相地闭嘴。
车窗外,黑云垄罩,雷声隐隐,只剩下远方天空有一小片破口,让阳光浅浅泄漏。
我们差一点赶上,车子在一条小巷里停下来的时候,豆大的雨点正趴搭趴搭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我去停车,你们先进去!」母亲赶我们下车,一边大吼。我的脚行动不便,又被卡在车门的拐杖拖延了速度,下车时差点没站稳。车门一关上,她就迫不及待把轿车驶离。
我们站在一栋平凡的民宅前,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这栋三层楼房舍看起来虽然有了年岁,但并不像在街上破相的邻居那样钢筋外露、磁砖剥落、墙上爬满壁癌。它矗立在一排连栋透天中间,和一支路灯作伴。
「你干嘛不进来?」何家蓁对我吼着,她把大门拉开,像洞开的嘴。
我撑着拐杖,在雨点中一跳一跳闯进那黑幽幽的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