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语澄,今年十五岁,国三毕业生。品学兼优、五育均衡。
每次吃药、抽血、量血压,护理人员都会一再询问我的名字,深怕我记不牢似的。
我反覆叨念,在脑海中琢磨,直到这个身分像反射动作一样,自然而然从脑海中提取。我却老是觉得那身分不过是套在身上的不合身外衣。
或者应该说,是我的灵魂挤入了何语澄这个空荡荡角色,在舞台上演着这出由何女士所导演的戏剧。
比起焦虑,我更觉得疏离。
来自於单亲家庭,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何佳蓁,小我两个年级,也一样品学兼优。
从我苏醒之後,妹妹来过几次。第一天见到她走进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年轻版的何女士,我还以为又是个走错病房的家属。
前几天还真的有个男子走错过。
我没听见脚步声,一张眼就看见一名男子戴着帽子口罩站在床边窥看。他没把口罩拉下来,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瞧,见我醒来,他微微後退一步。
我又再度尝到失忆带来的麻烦,我遇见了谁,都会开始设想,那人是不是我认识、或认识我的人。
「不好意思,请问你找我有什麽事?」我惶惶不安开口。
他眯细了眼,仔细端详我的表情。
「……你不认得我了吗?」
「你把口罩拿下来我才可能知道认不认得你。」我好心提醒他。
他把手指贴在鼻梁压条,稍微犹豫了一下,好像担心病房里的空气有毒,最後他猛地把口罩往下一拉。
我在空荡荡的记忆里搜寻了许久,却再度白费力气。
那张脸孔还算年轻,瘦长俊秀,带着人文气质,表情有点畏缩。但那双仔细扫视着我的杏仁状眼瞳,里面透出精明的神色,和文弱的外表相比,他的眼瞳蕴含了更强硬的意志。
不知为何,让我心底有些紧张。
他似乎也同样感到不安。
我最後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应该认得你吗?」
他笑了,像松了一口气,「我想你也许不认得我……」
那是个问句,还是确信,我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来。
「那你找我有什麽事?」我再度提问。「如果我不认识你,你应该认识我?所以才会一直赖在这里不走。」
「你怎麽会连自己认不认得人都不知道呢?」
「因为我失忆了,什麽都不记得了。」我想了一下,决定诚实告知。这倒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不记得?为什麽不记得?」
多怪的问题啊!我笑了。「就连为什麽不记得也不记得了啊。」
这段像绕口令的回答也带出了他的一丝微笑。「你没听别人告诉你坠楼的事发经过吗?」
「我……我问过了。那个人……应该是我妈吧?她说要我好好静养,等我稳定一点再告诉我事发──等等,你怎麽知道我坠楼?」
「你不知道你发生什麽意外吗?」
「我知道,但我问的是你──」不行,只要一用力思考,头又开始胀痛。我很快就放弃自我折磨。
「医生怎麽说?」
「说什麽?」我忍着痛问。
「你失忆的状况,你是会想起来呢?还是会永远遗忘?」
是我错觉吗?他的态度似乎更强硬了一点。
「医生说我还是有机会想起来的,但是,我觉得我母亲似乎不这麽希望。」
他拉开堆叠在下巴的口罩,再度将脸罩上。遮去了半张脸,反倒凸显了双眼的存在。
「有机会想起来是吗……」他喃喃自语。
「你也跟我母亲一样,不希望我想起来是吗?」我脱口问道。
「不,怎麽会呢?为什麽这麽问?」
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是不是因为无法依靠记忆,我只能凭观察去猜测,反倒让我对於他人的情绪,有点过於敏感了?
「没什麽。好了,该轮到你告诉我,你在这里的理由了。」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我知道了,你也失忆了是吗?」
「你怎麽会这样认为?」
「因为你好像也不确定认不认得我。」
这一次,他又笑眯了眼,将杏仁眼挤成狐狸眼。「猜错了,我没有失忆。」
「那你怎麽——」
「我只是走错病房而已。」
一股被耍弄的感觉油然而生,但这种心情我也相当陌生。
我在内心探究了一下情绪的来源。
我彷佛同时是观众也是表演者,台上的我照着男子的举止做出相衬的反应,另一个我则仔细观察这种反应。
两个我都是我,也都不是我,两者分裂疏离。
「……如果你没有失忆,应该知道怎麽找到正确的病房。」我最後勉强开口,算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了。」
男子离去前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感觉不太舒服。
△
妹妹把背包扔在一旁的陪睡床上,毫无顾忌地盯着我看,一如那时那名口罩男子。
「妈说你失忆了,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到手中的相本,这是也帮助我回想的道具之一。我找到她的照片,举起来和本人对照。她也和何女士一样,剪了个在後颈切齐的短发,发型也是一种遗传吗?
「你是我妹妹。」我下了结论。
「当然啊,你真的都忘了唷?」她大叹一口气,一边凑近我,半信半疑。「太夸张了吧!又不是演什麽韩剧,现在失忆还是车祸都没有收视率了啦!」
「我也这麽想。」其实我不太能理解她说的话,但是我醒来之後,这几天和所谓的母亲相处之中,很快地就学会了应对方法,不管她说什麽,只要应声唱和就行;她天生就是个训练员。
「我以前有看过报导上说,有人撞到了头之後变成天才,你也会这样吗?变成天才什麽的。」
「我也希望我有那麽幸运。」
「反正你们基测都考完了,现在才开窍也来不及了。」她的视线移向我的脚,「骨折会痛吗?」
「头还比较痛。」
「我本来还想问你说为什麽——」她倏然住口,坐回陪睡床上,翻出背包里的漫画。「妈说她今天上班不能过来,所以要我来陪你。」
看她打算把心思放在漫画上,让我松了一口气。应付一个我不认识的熟人,应该不是我的强项。
我继续翻看相簿,一张张照片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脸孔。
有张照片里,我看见我自己牵着一个小妹妹的手,两人穿着国小制服,站在公寓门口腼腆地对着镜头笑。
另一张照片,何家一家三口站在海边,艳阳下,藏在遮阳帽阴影底下的脸孔看不清表情。
还有一张,看起来是家族大团聚,一群男女老少围在空地上的烤肉架旁,笑容炙热,我在人群边缘找到我自己那张脸。
那些都是被我遗忘的生命轨迹,但是我却毫无感觉,只像是在旁观他人的故事。
我问过母亲,照片里哪个是我父亲,很明显,那些照片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可能除了她想让我回想起的人,其余一概缺席。
「你父亲没有留下照片,他在你妹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母亲语气冷淡。
「那他是怎麽样的人?」
「你以前就问过我了。」
「但是现在我全忘了。」
「我不想再回答一次,你只要知道他是个死没良心的人就好了。」她说她和父亲那边的亲戚也早都没有来往。「他们那一家人全都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