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的事物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雾光,只有一张凑近我的脸,特别清楚。那张圆脸面容和善,短发灰白,银框眼镜框在长着鱼尾纹的眼睛外,那身白袍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专业和智慧。
「你终於醒了。」他脸上露出笑容。
「好痛。」我的声音胶着在喉咙里。
我在床上挪动,却挪不出一个安稳的姿势,脑袋痛得我想吐。
「你从高处坠落,全身多处挫伤,会痛是当然的。」他说,好像解释了痛楚的来源就能结束痛楚一样。「你已经昏迷很久了。等等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家属前来。」他顿了顿,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笑话,「恭喜你回到人世间。回来了就别再老想着要走,你的年纪还不到要走的时候。」
後来我又沉入昏睡之中躲开发胀的疼痛。再度醒来之後痛楚又黏了上来,像我扯不开的影子。我时睡时醒,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恍惚,睡了像醒,醒着像做梦。
等我终於真正清醒过来,总觉得已经是好久以後的事了。
我用眼角余光察觉到旁边坐着一位陌生的女士,或许是我发出的声音让她注意到我醒来了,眼睛从手中的报纸移到了我身上,她扔下那叠报纸,起身来到我床边。
她一身俐落的深灰色细斜纹套装,短发不覆衣领,发尾切得平直,像是美发师贴着尺,眯着眼一刀一刀削下多余的发丝。
「你怎麽会做出这麽丢脸的事!」那中年女子的语气让我知道她结尾用的是惊叹号而不是句号,比起她的语气,她的眼神更令人胆寒。「我是怎麽教育你的?礼义廉耻都忘了怎麽写吗?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惹来多少麻烦?你不要脸我要脸啊!」
闷痛的脑袋无法解析她的话语,我反射性地将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抛回去。「阿姨,你是谁啊?」
那女士的双眼一下子瞪得好大,声音也跟着拔尖。「你连你妈都忘了?」
这时在我床尾走过来另一名男子,他开口说话,我想起他是之前那位医师。「请小声一点,何太太——」
「我不是太太。」她飞射过去的眼神冷若冰霜。医生好脾气地笑了笑,从善如流。
「何女士,我刚才也跟你说明过,你女儿头部有受到撞击,可能会出现暂时性的记忆混乱,请你冷静下来。」
我闭上眼,努力理解方才听见的讯息。越是追寻,越发现我的回想是一团迷雾。别说是那女士是谁了,我丝毫不记得我做了什麽,怎麽会浑身伤痛来到这里,更重要的是,我连我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名字、身分、经历,能标记着我是什麽人的图标,都从我身上拔除。我迷失在一片未知的荒原,阡陌纵横,却没有路标,告诉我是经由哪一条道路来到了这里。
脑袋里又槌打得更加厉害了,太阳穴突跳地像心脏长错了地方。
「我是谁?」我忍着痛问着那位女士,看起来她应该认识我。
她和医生对望一眼,满脸不敢置信,一双手跟着扶上了额角,好像疼痛是种流行病,也传染到了她身上。「你是我女儿,何语澄。」
何语澄、何语澄,我在嘴里默念,想把钥匙摆进正确的锁孔,开启我的记忆之盒,却老是把钥匙弄掉。
「够了,」看不下去我窝囊苦思,那女士把矛头转向医生。「她这个样子什麽时候才会恢复正常?不会一直白痴下去吧?」
「何女士,她不是白痴,这是一种暂时的记忆力障碍,可能是受到冲击,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或压力影响所造成的,这方面我们还需要再做检查。」
那女士咬着唇,眼神飘向我,神色古怪地迟疑着。「可能可能的,你这麽说也有可能她都想不起来了是吗?」
她的语气隐隐含着古怪的期望,我听不出来她到底希不希望我回想起来。
「我们会再做检查,不过一般来说不会有永久後遗症这麽严重,可能她等一下就会想起来了。」医生给了她安慰的微笑。
经过混乱的头几天,我的状况逐渐冷静了下来。
外伤复原状况极佳,脑中血块也逐渐缩小消散。但记忆却毫无进展,我终究想不起一切。
我记不得自己的生活经历、过往人生,然而知识性的东西却没有忘掉;我会进食、洗漱,能读得懂字,看得懂纸上写的内容,知道我国国土面积、地理位置,还会计算加减乘除,背诵得出圆周率,却单单忘了那些技能是怎麽学会的。
当我看到苹果,我会联想到那酸甜的滋味,却无法回想起自己吃着苹果的情境。
人不会记得自己每一颗吃下的苹果,而我是全忘了我吃下去的每一颗苹果,我只记得口感、气味、颜色,那些片段而分散的元素。
像一株断根的花,失去了供应养分的经脉,仍饱满而奇异地绽放。
我的记忆一直没能恢复。
医生的乐观延续到後来,也慢慢地失了效力。
除去脑伤造成的影响,他猜测这也有可能是一种解离性失忆,是因为我承受了某些心理压力或创伤,为了避免身心崩溃而产生的一种心理防卫机制。
他建议转往精神科作进一步的检查治疗,看看我的失忆是否与心理因素有关,以及,看看有哪些方法可以帮助我想起。
母亲非常不乐意,我只作了几次测验她就不再愿意让我继续。她告诉医生,她自会为我打算,作最好的安排。
最後她的解决办法是:要我将她告诉我关於我的经历背了下来。
她替我自我介绍,让我表现出她认知里我应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