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朕喜欢谁?」
小顺当下毛骨悚然,立刻转身正对不知何时走到身後的叶涛,整个人惶恐万分弯下身,结结巴巴地嗫嚅:「皇、皇上。」
「说陛下这金銮殿陈设风雅,可见喜欢与翰林学士举殇吟诗行雅事,而非听乐赏舞畅谈作乐。」比起小顺,李綪一点也不意外叶涛靠来,她只对帝王朝自己腰际伸来的手有意见,随口提道:「妾小时候曾随阿爹入金銮殿,先帝在时的陈设与现下的,实在相差甚多。」
「爱妃小时候有入宫?」叶涛趁她侧身闪开,另外一手顺势就环上她的腰,半强硬将她带向席座的位置,朗朗笑道:「你这般火辣耀眼,朕怎麽可能没印象?朕记得以前同李国公入宫参宴的都是李大郎跟李三郎,并没有见到你啊。」
「妾那时看了一眼觉得没意思就离开了,陛下没见着是自然的。」
「那爱妃觉得现下的金銮殿有意思吗?」叶涛笑出声来,喉节上下隐隐滚动,眸里带笑,话里有种自豪,又有几分想得到她赞赏的讨好。
李綪奇怪瞄了他一眼,「金銮殿是陛下召见翰林学士的地方,陛下和学士大人觉得有意思便是有意思。」
「朕比较想知道你的想法。」他在她耳畔低语,些微暧昧的湿热跟着吹进了她的耳廓。
「妾的想法不是不重要吗?」她微微一笑,看也不看叶涛,直望向一直低头唇带笑的颜国师,不经意发觉颜国师微垂的清眸恰巧也瞧着自己,她感到奇怪却不反感。
因为太过温润,像只在林间历经沧桑悠游自在的山鹿,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
对方温煦笑了笑,然後跨步上前:「红妃娘娘,万喜。」
「……万喜?」李綪怔愣。
颜国师唇边的笑意如沐春风,舒然怡人,彷佛新春初芽萌发的嫩绿,迎向自叶隙枝枒倾落的圣洁日光,空气中缥缈的尘埃顿时成为金粉,轻轻停驻於鲜嫩的草叶上,寻常却又神圣。
「是。万喜。」
闻言,叶涛的目光为之一亮。「沐德君是瞧出什麽了吗?」
李綪渐渐瞠大眼眸,不可置信瞪着颜国师。
「恭喜陛下。红妃娘娘有育养二位贵子之命。」
「沐德君是指爱妃除了寄於膝下的叶亨之外,朕与爱妃还会有一个?」叶涛言语间藏不住溢满而出的欣喜。
「陛下可以这般解释的。」国师颔首,毛质亮丽的拂尘轻轻伏於他臂弯处,温声朗道:「天命虽如此,也仅示未来的可能,而非定数。『未来』素来多变,譬如新日旧阳,同是光,却已有所不同,端看当下人事。还望陛下明之。」
「沐德君放心,对於爱妃以及朕与她一同孕育的孩子,朕自是会好生看顾。」叶涛温柔抚上李綪的脸颊,指节略略拢去她细幼未长的鬓发,信誓旦旦地轻语:「朕定会护你们周全的。」
国师双臂平举拱之,宽大的袖遮掩了他半张脸,话悠悠得如若仙鹤飞掠过逐云山巅。
「陛下圣明。」
此时,容和快步走来,拱手细声禀告:「陛下,霄大都督在殿外求见。」
叶涛不冷不热地一瞥,「今个儿不是早说了,朕要见国师,谁也不准来叨扰的吗?」
「是,奴才也是这样说,可是霄大都督说是急事需要皇上定夺,是攸关於……」容和咽下关键字眼,不敢再说。
「……红妃,朕——」
「陛下要忙,妾就不打扰陛下议会朝臣。」李綪见机不可失率先开口,同时不着痕迹地从叶涛怀里离开,懒懒福身:「妾告退。」
叶涛深凝眉宇,一抬手,容和会意肃身退了出去,他转头面向李綪之时一扫方才密布於眉间的阴霾,再次成为那一个伴情人笑看鸟语花草的君子,含情脉脉的眼中唯有他心尖上的佳人。
「綪儿,等朕。」
等你个头。
李綪假笑,按奈下一拳揍上叶涛的脸的慾望,後脚款款一屈,又一次施礼後,迳自调头离开。
骤地,一名云水紫绀花缎圆领官袍的健硕男子正好从殿外负手走来,一见到她,便礼貌性对她颔首。
岂知,李綪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昂首大步,与来者擦肩而过,跨过殿口门槛迳自快步下阶梯。
「娘娘、娘娘!」小顺慌忙地在她後头喊着:「娘娘怎麽走这般快!皇上不是还让你等他的吗?」
李綪走过最一级阶梯,旋身抱胸瞅着小顺气喘呼呼来到面前,冷哼道:「你可以慢些,本宫只是不想继续跟脏东西待在同一个地方,吸着同样的呼吸。」
小顺拱拢起肩,做贼似左顾右盼的,除了殿外戍卫的羽林军,四周并没有他人,才敢窃声问:「娘娘是在说刚刚那位大人吗?」
听李綪又是一哼的,小顺权当她是应了自己的问题,遂之很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匆匆看见的印象。然而除了高大之外,她就想不出别的可以跟所谓「脏东西」连结在一起。
「为什……唔。」见李綪一脸肃杀,小顺乾巴巴地吞下後面的疑问。
「不为什麽,本宫就是看霄家不顺眼行不行?领着雍楚二州大都督的头衔,还时不时跟我阿爹、三哥争功?争什麽,还不就想废曹门。」她不屑嗤哼:「一群衣冠禽兽。」
「娘、娘娘……这里骂这个不好吧……」要是哪个臣子过来不就被听到了?只不过见她没要走的意思,小顺有点困惑,仍自觉地守在她身後,顺便帮李綪把风,看看有谁会从泰梦殿那头绕来这里。
没多久,阶梯间出现道逆光的白影唤住李綪。
「红妃娘娘。」
李綪的手横於额前,遮住过烈的日晒,看着白影轻悠悠宛若踏云降临到地面,再徐徐如春风拂至她面前。
「没想到真的是你。你那时……」李綪遏止了没有意义的问话,瞅着对方温良的双眼,她最终只吐出一句无关紧要的感叹:「我还真没认出你来。」
一日就可以风云变色,何况是七年?事隔七年之久,指不定沧海桑田,也可以让一个人白了发。
「红妃娘娘仗义助人,想必只当举手之劳,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国师拱手,莞尔一笑。「纵然萍水相逢,颜某一直惦记於心,若不是娘娘,怕憾事就……请娘娘恕颜某难以言明,但是颜某一直冀望有朝一日向娘娘报此恩。」
「说与不说无所谓,我帮你也只是因为看着一群姑娘红脸围着你挡了我的路。至於报恩……」她平声调侃:「如果你直接让叶涛纳你入後宫,然後直接把那什麽鬼贵子运转到哪个妃子身上,就是报我的恩了。」
「红妃娘娘莫捉弄颜某,颜某并无此好,皇上亦喜欢女子,并无龙阳之好。遑论天命是个人於世间的课业,随意渡人乃天理不容之事,望娘娘莫怪。」国师无奈摇首,上翘的唇角笑意分毫未减。「相信比起颜某如何报恩,娘娘应当更想知道二皇子的消息才是。」
「也就半天不到,有什麽好知道的?」她一点也没感兴趣,况且她真想知道就直接托亲爹就好,这也是她千方百计把他送进去的原因之一。
国师沉吟了会,轻声道出笑语:「譬如……二皇子夜半入紫辰殿一事?」
「……他去那儿作什麽?」见到他笑弯了眼,李綪更加奇怪,也不懂素日跟自己在一起叶亨怎麽就跑到今日之前都是空荡无人的紫辰宫。
「似是在忏悔。」他说得颇是含蓄。
「啊?」忏悔什麽?
「因为罪恶而忏悔。至於什麽事,二皇子并没有明言,颜某见二皇子羞窘,定是难以启齿之事,故不再问。此日见到娘娘,就想来同娘娘说明,娘娘内心定会有想法的。」
李綪喉咙微乾,心情五味杂陈,想笑又焦急,愁着又尴尬,且不知道为何在颜国师关切的注视下莫名心虚,不禁撇头看向他处缓一缓。
「……大概我昨晚的行事吓到他了。」许久,她佯装镇定道出一句。
国师善解人意点了头。「颜某仅是告诉娘娘此事的发生,娘娘可以不必向颜某解释。」
「既然你没事过得也还……不错,那就好,我先走了。」适才叶涛无比爱护、重用这位白发道长的画面仍历历在目,李綪尽管不觉得那一份信任有多重要,又能长久到哪时,总归这些也不是她的事情,再者对方可是逐云峰子弟,更是殿试一完就跑的名士,不需要她多提点说什麽。
「娘娘且慢。」
她驻足,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初生未长能细发弯如月型垂於颈後,日照下似是熟麦微黄透亮。
「娘娘倘若想安稳平静不被叨扰,颜某建议娘娘就此收手,只消端午一过,娘娘便可自在逍遥,往後万事俱宁。」
李綪侧首,「国师这是何意?」
「颜某知娘娘想回到昔日逍遥日子,届时便有条可以往娘娘想要的路可走,若错过,便难以再归了。」
「你既然算得出我命里有几子,想要的生活又是什麽。那麽你可知,我此时此刻想要的是什麽?」
颜国师深凝她从初见时就坚挺的背影,只是从当初十二岁的荳蔻纤幼,褪变为十九岁的成熟窈窕,依然是那般固执又坚强。
他无声叹息,再一次作揖:「颜某知,故劝娘娘三思。」
「既然知,那後宫这些小家子气的事,国师就别多管了,还是多多照应照应陛下的前朝之事吧。」她说。
「颜某仅不愿见娘娘来日感到後悔。」
李綪终於愿意转身,眼眸直勾勾地望着洁白得不该出现在皇城之中的白发道子。「你曾後悔过?」
国师静静回望李綪,唇缝微微一动:「有。」
「所以我得放下,日後才不会後悔自己现在的决定?」
「选择无关对错。人回首往事总因不堪而生的悔意,有时甚至可以毁掉一个人的性命、性格,或者继续葬送了美好的未来。」国师垂首,一缕白丝从他肩上垂落至胸前,无力而死寂。「颜某无意替娘娘作主,仅仅提醒娘娘,有这一时这一选择的契机,可及早回到娘娘想要的日子。」
「那麽,你算得出来你说服得了我吗?」李綪挑眉,骄阳燃起她眼角的薄柿烧出夺目的金亮。
国师摇首,「总得试试。」
「那好,你试过了。小顺,走了。」李綪不耐地别手,旋身踏步离开,背对他抛下一句自嘲:「告诉你,我就是不做才後悔!」
「……那麽娘娘往後如若需要,请务必告诉颜某。颜某必不过问,倾力相助。」
远远的,传来她朗朗的笑声。
「你这是往浑水里跳啊,颜国师!」
国师听了不禁莞尔一笑,反手将拂尘搁妥於臂,朝她焰火般的背影倾身拱手,烈日炽烈且明亮,明亮可以驱逐阴暗,炙热可以焚烧万物。
他抬首往南面望去,薰风轻拂,连依偎上肌肤的风都让太阳晒热了。
就连往後数年的事情,都将一起烧燃起来。
是多麽炙热又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