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突兀的灯火在窗外燃起一片橘红汪洋。
身旁的幽魂顿时消失於混沌黑暗里,叶亨伸出手指抵在窗扉的罅隙,屈指推出了足以流进光线的小缝──是一缝让他可以看清所有,却又能够不让其他人发现他的窥视──接着,他见到身穿龙袍的男人登上了銮驾,还向公公说了些什麽,公公颔首先离开了,他才大阵仗准备回到自己的寝殿。
叶亨没有动,他仍等着,眼也不眨的直视着宫门。
没多久,公公领了一票人回来,转头和身後莫约三、四十岁的大宫女交代几句话。
叶亨立刻认出大宫女是李綪的随嫁姑姑,後边的有他见过的,也有他陌生的宫女,其中还有人捧着食案。
这是他意料当中的进展,或许也是李綪的,不过莫名的不甘还是涌上他的心头。冰冷的触感跟着不甘从後头摸上了自己的喉间,嶙峋的骨感带刺刮割他薄弱的皮肤,冰块的阴冷渗入肌理,他没有回首,任由鬼魂在他耳边用尖细的声音嘲笑他。
可悲啊,你什麽都做不到。
叶亨瞅着公公离开,然後姑姑领着捧着食器的宫女进门,他依然不作声。
须臾,主殿陡然迸出哐啷数声,瓷器迸裂连连伴随女人愤怒的叫喊:
「我不需要!」
「娘娘请息怒,这是皇上的旨意。」
「住口!这里是本宫做主还是你做主?施品!撵她们走!本宫不想见到她们!」
「娘娘!」
「滚──」
这样的你能做什麽?鬼魂仍在他耳边尖声嘲讽。
叶亨置若罔闻,他仍盯着通亮的主殿,随後殿门砰然推开,施品和两个熟面孔的宫女拽着两个新来的宫女。
「施品姑姑!皇上命奴婢等前来,是为了娘娘早日诞下龙胎!」打着绣菊白领的宫女挣脱了束缚,正色斥道:「施品姑姑不帮忙劝劝娘娘,难不成是想害了娘娘的未来吗?亏得姑姑多比奴婢吃了好几年米饭,竟不明白其中为主着想的道理吗?」
施品低首,沉默不语。
白领宫女拂平了争执而皱的袖摆,冷哼道:「茗苇,再去取一碗过来!」
「诺。」接到命令的小宫女退下,取过下方宫女递来的汤药後,她就要绕过施品和其余二人走进殿内,却又被施品闪身挡住。
「施品姑姑!」白领宫女怒道。
──你什麽都做不到!
近乎同时,幽魂的声音跟白领宫女的愤怒重叠在一块,就在叶亨的耳畔尖叫着,掐着他颈子的手骨戳破了薄薄的肌肤,鲜血不停喷发而出。
阿亨,走吧。
叶亨回首,穿过幽魂瞠大的瞳孔,掠过无数丛生的鬼影,终於见到断颈的谧妃垂着血丝伫立在厅央,青白的面孔在他眼底时而狰狞,时而温敦,一会笑又一会哭的,唯独谧妃细腻的声嗓清晰地传入他耳里。
走吧,阿亨你该去劝劝綪妹。为了她,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们在宫内的未来。
叶亨再一次眨眼,幽魂、谧妃、看不清面孔的鬼影通通消失了,只剩下他握着不知何时出鞘的剑,满手鲜血,浓浓的腥味不停从指缝溢出坠落於地。
那条绣得歪七扭八的布巾仍在他手边;窗外还是僵持不下的对峙;黑夜仍然无法煽动该有的睡意。
叶亨拾起布巾缠上掌心,一圈又一圈的勒紧,然後立身撩过外衣披上,摸黑走向门扉。
少装模作样了。
远处传来了幽魂的嬉笑。
「我没有。」
推开门,灯火月光一下子驱散了他身後深黝的黑暗,却没有半抹阴影存在。
银白光洁,金黄明亮。
你有!幽魂尖声嘶鸣,犹如困兽。
叶亨充耳不闻,反手将门阖上,封锁了那些如影随形的阴暗。
「二皇子。」
一直挡在主殿门前的施品注意到他,转身朝他行礼。此举也令其他宫女纷纷回神,或匆忙或从容对他行礼。
「施姑姑。」叶亨颔首後瞥向跪在地的白领宫女,「这是要给母妃的?是什麽东西。」
「回二皇子,」白领宫女接过小宫女手上的汤药,昂首说道:「这是陛下恩赐的育子汤,一日三回,持续一个月──不是奴婢鸡婆,这可是後宫嫔妃梦寐以求的幸事,是娘娘可以更进一步立足後宫的第一步。」
见叶亨没有反应,白领宫女铿锵有力喊道:「最重要的这是陛下给娘娘无上的圣恩荣宠!」
「二皇子。」施品低道:「娘娘正气头上。」
「施姑姑向来不会忤逆母妃的。」叶亨垂眸,伸手取过药汤,在白领宫女越发骄傲睨了施品一眼时,他面无表情开口:「还是让我来吧。」
「还是二皇子明理。」白领宫女得意哼笑。
叶亨不语,捧着药汤向紧闭的扉门步去。
「二皇子。」施品弯身挡住了叶亨,本就低沉的声嗓更压得极轻,轻到只有叶亨听得到。「这回……娘娘怕是一时间跨不过,可是眼下没有宽裕的时间可以挥霍,望二皇子多多劝解娘娘。」
「没事。」叶亨眼也没抬,「施姑姑先让她们退下,等会母妃又发火说些什麽话才不会传出去。」
施品深深瞅了叶亨一眼,随後垂首深揖,毕恭毕敬退开身子,让叶亨进去方才降临圣宠的宫殿。
叶亨一进门,满地碎裂的瓷片、药汁、倾倒的摆设,一切大风刮後的狼藉冲入眸底,正如李綪风风火火的性子,明明胡来得要紧,却令他莫名的心安。
没有鬼魂,没有异音。
他把门阖上後,伸腿跨过倒塌的花几还有书架,穿过厅堂向右拐深入,撩过三层用玛瑙编串成的廉子,进入内寝并没有看见人影坐在靠窗的椅榻。
「……阿亨?」
他循声再跨步往内走,绕过屏风映入视野的是一缕氤氲,一桶热水,热水里泡着披着湿漉漉黑发的光裸背脊,那优美突起的蝴蝶骨夹着一道蜿蜒青丝的无暇,一路没入蒸腾的洗澡水里。
他顿时游移开目光,开口回应她的呼唤:「阿綪。」
「你可别劝我喝你手上的狗屎。」李綪没有回首就知道他手上拿着什麽,口吻大有他一劝就会抄起木瓢往他头上砸过去的警告。
他唇微微一张,谧妃的身影便若影若现出现在李綪的右後方。没有断颈,她整齐的垂髻别着镶青嵌紫凤蝶簪,穿戴正式妃位青绿华服,水眸盈盈似漾,怜悯温柔地看着他。
阿亨,劝劝綪妹。
你们需要的。
你们这样做才能保住她和你自己。
谧妃恳恳切切,叶亨的话在目光触及李綪回眸的瞬间,硬生消弥於双唇间。
陡然,谧妃的身影似乎被风刮花了,一闪一烁的,当他放下药汤之际,骨头断裂的骇然声响彷佛雷吼贯穿耳膜,她垂吊着颈,双眼翻青白,唇边吐出的舌与血渍无声问着一遍遍为什麽。
为什麽?为什麽呀?
你这废物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说没有?
没有影子的幽魂又在细细碎碎的笑话,忽近乎远地指控他。
叶亨走近澡桶边的当下,就见李綪噗咚一声躲入水里,水面漂浮着她长长的发丝,恍若是清澈当中的污垢,是洁白上的污流。
一如床榻上的凌乱。
皱巴巴的床褥是适才诞生慾望的漩涡,似有似无的气味是欲望造访的痕迹,嚣张狂妄占据了原有的幽香,接下渐渐化作一团污秽的黑影,冲着他咧开了森白的牙齿。
承认吧,承认吧承认吧叶亨!这一切都是你无能导致的!
叶亨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床铺上太久,他扯过显然被施品放在一旁的布巾,目光重新垂落在水面上。
「我不想劝你。」他按奈下探手抓住她的妄动,见水面没有任何的气泡,他低声续道:「你忘了吗?劝解这种事向来都是你做的,不是我。」
当然不会是你,因为你这废物让一个女人为了保护你被那个男人玷污了!
「若真要劝,我不会劝你喝,而是阻止你……为了我做这件事。」
但是你没有,你不就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