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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行的机房区域简直就是个巨大的地下冰宫。
藉由规划完整的空调设备系统,执行着大量运算的硬体设备,无论产生了多少热气都能够被吸收。
在这彷佛是冰箱般的地方,一道人影在幽暗里穿梭,他头上戴着的星光夜视镜在黑幕当中一再划出绿色的闪弧,光点在棋盘状的机房区域当中游移,直指一个关键的场所。
「主控室。」那人喃喃自语道,随即取出随身的工具。
简简单单地,由电磁锁管理的主控室便敞开了大门。
进入相对温暖的室内之後,那黑影的主人打开了灯,取下头上的星光夜视镜,感受一下毫无阻隔的视线。骤然转换的室温使得他的特勤服上凝结出粒粒水珠,而後缓缓滑落。
「欸……真来了啊。」
赫然有声音从暗角处传来,黑衣人迅速一个闪身,将大半个身子隐藏在机柜後方,腰间的手枪已然在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把枪放下吧,我手无寸铁的。」
从暗角走出的人,有着不高的身材以及谦和的嗓音,那不是别人,正是渊行的董事长陆行泽。他面带微笑,双手高举,一面显示着善意,一面操着一贯和善的语气说道。
「你怎麽知道我会来?」身着特勤服的蒙面男子没有立即收起手枪,仍是躲在掩体当中,「我的行动应该没有破绽才对。」
「欸……是这样啦,虽然我个人觉得自己没有什麽专长啦,但直觉还算是很准的。」陆行泽一面鞠躬哈腰,一面状似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脑杓,「就这一点来说的话,我们应该还算有相似之处吧?」
身着特勤服的黑衣人闻言,缓缓地拿下了他的覆面头套。历经多年不眠症的折磨,有着一张憔悴斑驳的男子正是陆仁昕。
「这就是你阔别了将近十年之後,对你儿子第一个感想吗?」
陆行泽的表情抽动了一下,那和善、谦卑、有礼又带着点荒诞的姿态里,凭添了一些沧桑与慨叹。
「仁昕……」
「请你不要装得那麽亲昵地喊我的名字。」陆仁昕冷冷地望着那鞠躬哈腰的身影,「事到如今,还要装作一副父亲的样子,我都快要吐了你知道吗?」
望着语调冰冷的陆仁昕,陆行泽的脸上逐渐漫上了阴影。
「没关系,没关系。是这样啦……也是我们咎由自取。」他席地而坐,深深叹了口气,「奢求你的原谅,毕竟是太晚了。」
陆仁昕望着他那缩得小小的肩膀,内心竟感到有一丝同情。
回想起来,从十二岁那一年,因为母亲的举报而锒铛入狱的时候,父亲脸上的苦楚与疼惜确实从未少过。但个性软弱的父亲,面对强势的母亲,终究还是无法扭转她一意孤行的决定。
当年由陆仁昕所设计的「深渊行者」骇客病毒,成了各家公司行号与万塔伊政府最为头痛的问题,而将这个烫手山芋解决的,正是母亲柳芸当时所率领的资讯团队。她们声称自己倾尽全公司之力,彻底压制了「深渊行者」,甚至因为这个功勳,她所经营的公司有越来越多的新血加入,改组为「渊行」之後,股票上市成为全万塔伊最大的资讯技术服务公司。
陆仁昕一想到就觉得可笑,将年幼的自己奉送万塔伊政府,从而壮大起来的这间公司,竟然还将「深渊行者」的屍骸高悬在招牌上。
「渊行」就是这样一个献祭了自己的孩子,一直发展至今的资讯顶尖企业。
「那麽,仁昕……」陆行泽丧气地说,「你现在是要来摧毁渊行的一切吗?为了复仇?」
「并不是。虽然不是这样,但我也不打算对渊行置之不理。」陆仁昕咬牙切齿地说,「要说我不恨你们,绝对是不可能的。这十年来,你们对我可有一声闻问?」
陆行泽感到哑口无言。
事实上,当他看见自己的独生子——那个和自己在「姆姆洛烧」的厨房里一起忙进忙出,小小年纪就烧得一手好菜的陆仁昕哭嚎着被押上警车时,他心中的某一个部分便已全然粉碎。
由於个性软弱,他始终无法违抗柳芸的各种决定。为了公司的发展,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可以吗?虽然在心中有着这样的疑惑,他还是放弃了陆仁昕。
那个喜欢妈妈晚归时用餐的笑容,料理全能又聪明绝顶的儿子,被自己的母亲送上了社会的断头台时,仅仅才十二岁。
「如果你不是来毁灭我们,那麽你是来做什麽的呢?」
「我是来让一切重新开始的。」
陆仁昕木然地走近机柜,轻轻地抚摸着这些冰冷无机质的机器。
「你们有在对付我写的『深渊行者』,就该知道那是一个会自我复制,能持续活动,很难根除的病毒。我几次侵入你们的伺服器,发现你们还在用十年前的土方法持续压制我当年埋的那些『行者』。」
「我不懂程式,也只能你妈妈说什麽,我听什麽。她说这样做是最好的,我也只能接受……」
「意思就是:你们能够压制,但无法根除。渊行是靠一座镇压着『深渊行者』的五指山,才得以有今天的企业规模。」陆仁昕表情阴冷,说话的语调更是刺骨,「十年的时间里,吸食着我留下的诅咒而继续成长的企业,你们的时间永远暂停在把我献祭出去的那一年。後来我得了不眠症,被医师宣告平均只能再活十年的生命里,从不觉得想要去改变什麽,直到你们做了一件让我无法原谅的事情……」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有人刷开了主控室的大门闯了进来。
陆仁昕回头一看,那正是看来表情精干,安静而冷淡的渊行执行长柳芸。
「陆仁昕,你从前惹的麻烦还不够,现在又要再次剥夺我们的生活了吗?」柳芸带着愠怒的眼神,像是恨不得要将他撕碎一般怒目而视,「你明明知道妈妈经营的是资讯公司,竟然写了一个让全国几乎瘫痪的骇客病毒?要是事情曝光的话,我在资讯业界还用生存吗?如果不是因为你做这种让我们永远不能翻身的蠢事,我又怎麽会选择把你给牺牲掉!」
「我并没有说过,我是对的那一边。」陆仁昕苦笑着说,「在当时,我只是想要证明我的资讯实力是货真价实的而已,是你一直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在心里。」
「喔,那可真是对不起喔?」柳芸冷笑着,「为了活下去,我和你爸爸不只借钱建造了这片机房区域,好不容易压制你写的『深渊行者』,之後透过和『雷走』展开长期合作,在网路情报的控管上打开一片新战场,这才好不容易把我们的社会地位保持到今日……」
「不,你不要跟我解释这些,我都能骇进你们的伺服器了,这些事情我会不知道吗?」陆仁昕同样回以冷淡的眼神。
陆行泽逐渐混浊的视野里,望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她们的神情竟是如此的相似。他的内心疼痛着,望着亲生儿子和母亲毫无保留的对话,感到灵魂深处四分五裂。
「你们都不要再吵了……求求你们。」
「闭嘴,你这个没有用的废物。」柳芸冷淡地望着陆行泽,「你有什麽资格对现况说三道四的?要不是因为你那麽没用……」
「妈妈,你明明就知道的吧。」陆仁昕打断柳芸的话,「要不是爸爸当年卖掉『姆姆洛烧』,你也不会有那笔资金建造这麽夸张的机房,来用那麽蠢的方法来对付『深渊行者』。」
「你这个始作俑者,没有资格批评我的判断!」
「不,我有。」
陆仁昕亮出一支随身碟,陈旧的外壳上有着许多刮痕,就款式上来看,已经是十年前的产品了。
「这里面装着我从前写下的『深渊行者』解毒程式,如果当年你没有狠心把我葬送,一切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沉默在众人之间蔓延,哑口无言的柳芸紧紧抿着嘴唇,她紧握而颤抖的双拳里,满是悸动的冷汗。
「而我,今天就是来注入这个解毒程式的……」
「不可以!」柳芸尖声喊道,「如果你把毒给解了,那『渊行』的核心价值就……」
听见主控室里的动静,从门口闯进了几个大汉,这个景象陆仁昕觉得无比熟悉,毕竟不久之前才在「姆姆洛烧」经验过。
「姐姐,跟他废话这麽多做什麽?我们的人多得是,把他宰了有什麽难的?」
「柳臣,你跟向吉司都给我退後!」柳芸大声阻止道,「没等我的指示就跑进来,你们这是干什麽?!」
陆仁昕望着被喊上名字的两个人,比对着过去的记忆,像是想起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似的拍了拍脑袋。
「喔?加油站那两个货?」
「咦,这个声音……」柳臣与向吉司仔细打量着陆仁昕,随即脸色大变。
「难不成,是那个认识神道会白老师的小朋友……」
陆仁昕望着他们挑了挑眉毛,冷竣地使了使眼神,「我当是谁,不就是那天晚上骚扰葭吟的两个老白痴吗?我想想……水果堂的柳橙和香吉士?」
「是下关庄虎堂,柳臣和向吉司!!姐姐,这小子太危险了,他认识神道会的白老师,说什麽都得让他死在这里!」
「等一下,你们给我等一下!!」
无视着柳芸的惨叫,两人抽出了铁棍与长刀,凭着一股冲动往陆仁昕冲杀过去。陆仁昕轻松地避过攻击之後,正待还手,却看见一道身影阻挡在他与两名黑道打手之间。
长刀与铁棍的攻势收也收不住,那身影的主人狠很挨上两记之後,随即颓然而倒。
「爸爸!」
「老公!」
陆仁昕急忙弯身扶起已十年不见的父亲,他的头顶有鲜血泊泊而出,但脸上却不带半分痛苦神色。
「哈哈……哎呀,仁昕哪,你还是像我给你取的名字一样温柔……」
「你搞什麽!他们根本伤不了我的好吗?不要说话!我联络刑警队来支援……」
「嘿嘿……爸爸不会看错的,你还是我最心肝宝贝的那个儿子,有着一颗『仁心』的陆仁昕啊……」
眼神变得更为混浊的陆行泽,由於头部的重击,很快地失去了意识。柳芸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着,更有无数下关庄的打手陆续挤进这个小小的主控室。
「陆仁昕!你这个恶魔!你永远不可能为别人带来幸福的!我的老公啊!!」柳芸哭喊着,「你这个打小就是恶魔的孩子,给我去死吧!!」
「我……」陆仁昕望着怀里失去意识的父亲,咬了咬牙,轻轻将他放在地上。
「……就算我是无法带来幸福的存在,但还是能帮李葭吟讨回一点公道。」
枪声一声声响起,伺服机柜发出清亮的金属碰撞声,累积到第三个弹孔之後,终於发生了爆炸。
一瞬间,整个地下机房区域所有的设备灯号全都熄灭了,原本便十分幽暗的空间里,更是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暗。
「陆仁昕!!你这个恶魔!!」柳芸大声哭喊着,「一次不够,你又要再一次摧毁我的人生,你永远都无法幸福,也无法带给别人幸福的!!」
黑暗里,星光夜视镜的绿色光点穿过人群,重新在机房区域里划出不规则的弧。
(我就知道,我只是个被诅咒的人……)
噙着不争气的泪水,陆仁昕一面撤退,一面在心底暗暗下了新的决定。
(葭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