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後奂州城
春夏交替之时,阳光照耀了一地金黄,而微风拂来一抹清凉,扫去周身热气,在红色水泥砖瓦的一座楼前,大门敞开,门旁种着几棵高大的树木,宽厚的树叶顶在上头,自然形成了荫凉处,地上则是飘荡的叶子踪影。
我站在树荫底下,盯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看着他从远处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不时停下脚步,往手上的糖葫芦舔着,一脸满足幸福。看到我之後,小孩突然把糖葫芦往身後摆,鞋子慢吞吞地拖着地板走来,脸上满满的不情愿。
我眯起了眼,大手一伸,从他背後夺走了糖葫芦,说道:「你吃什麽呢?上课迟到还拿着糖吃?」
「啊呀!呜呜!老师,还我!那是最新的草莓糖葫芦!我在奂州还没吃过呢!」小毛试图跳着抓回糖葫芦,但他不过我腰间的身高,立刻被我手压着头,连跳都跳不起来。
「我在奂州也没见过草莓糖葫芦,你在哪里拿到的?」我盯着这串草莓糖葫芦,心下疑惑,却有一股熟悉感涌上来。
这两年,我压根没在奂州见过草莓糖葫芦,他是从哪里拿来的?
「这是人家给我的。」小毛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抓着我压制在他头上的手,肉嘟嘟得脸颊充起气来。
「谁给的?」我瞪着小毛,哼了一声。
「不知道⋯⋯」小毛撇开头,瘪着嘴的模样甚是委屈,可爱极了。
「陌生人的东西你也敢吃?老师教过你多少次⋯⋯」我没好气的说,一边看着这串被咬一口的糖葫芦。
「是我。」远方一道高挑身影走来,他身穿一袭洁白的衬衫,底下的墨绿西装裤衬得双腿匀称笔直。「是我给的,别再骂他了。」
还未走近,我就知道是他,他的声音、他的身影、他的模样,就像深深隽刻在脑中般,从未离开。在雾白的光线下,朦胧胧地,那一个人有着冷冽的气质、温暖的轮廓,浑身却带着高贵不凡的气息。
这两年,我听说过了无数关於孺州的消息,罗兰的父亲罗烈站出来斥退的谣言,褚旻俐的派系将士们在一年後也慢慢归顺。半年後,苏孺战争一触即发,但仅不到半个月,便因为伤亡严重,而宣布双方签订和平协议,十年内两州不得出兵。
隔年,孺州又收复了东北的一州,听说是他亲自去征伐,过程中艰险异常,但也顺利的拿下了。此後,孺州逐年富强,再无大事发生。
直到他挺立的站到我的面前,浏海细碎的洒在他的额头上,高挺的鼻梁连接着深邃着双眼皮,眼皮因为笑容的拉扯而道道皱着,原先抿着的嘴唇微微张开上扬,笑容乾净美好。
阳光灼热洒下来时,我还是没有真实感。他明显瘦削了一些,眼神却更加深邃温柔,从前冰冷堆砌起来的双眼,成了潺潺河流的清晰涌动,眼底含着一抹和煦暖光。
「叔叔!老师她抢我的糖葫芦!」小毛马上跳起来告状,直指着我手中的糖葫芦。
「老师如果想吃,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何必抢小朋友的糖葫芦?」他笑着,眼神紧紧的看着我。
「那是小屁孩自己上课迟到,还带着糖来上课,我能不罚吗?」我赶紧反驳道,手上却有些慌乱。
「老师说的是。」他伸手从我手中拿走糖葫芦,递给了小毛。「小毛,叔叔想跟老师讲讲话,你拿着糖葫芦跟其他小朋友讲,老师等会就回来好吗?」
小毛眼神绽放喜悦,连声说着好,拿着糖葫芦开心地快步跑走。
我们一同走到了奂州城墙上,望着过去本就不低矮的奂州草木,近两年内更是茂密窜高,眼前一片蓊郁翠绿。那是我们当年一起比赛骑术的地方,如今,能悠悠地看着那片草地,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你怎麽来了?」话语全积到了嘴前,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来接你。」他没有一点迟疑地说道,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眼神格外的专注认真。
我被他的话呛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差点没缓过来,只好撇过了头,感受微风拂面的自在,讪讪地说:「这两年,你还好吗?」
「不好。」他的回答快速且意外坚定。
「怎麽了吗?是公务太忙碌还是战事有受伤?」我连忙转了过来,有些慌张的抓过他的手,便一阵检视。
「不是。」他一笑,紧紧扣住了我的手,不再让我翻动。「是你不在,所以哪里都不好,全都不好。」
我一愣,一片红潮浮到面上来,局促的看向了一旁。
「我今年准备结婚,那你想我为什麽会来这呢?」他的眼神突然清亮了起来,牵住了我的手,放在掌心轻轻磨擦着,像是百般呵护的宝贝。
今年年初,孺州放出消息,他要结婚了,却未传出正式的新娘,反倒是流言满天飞,把所有可能性都揣测过了一轮,只迎来了盛大的热闹气氛。
「我怎麽知道?」嘴上这样说着,但我反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一股暖意涌上,这才有了一些真实感。
他笑着看我,眼底像是无数的星子闪耀,将整个天空都炫目了,但一晃眼,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里头蘸满了沉沉的悒郁,像是被乌云层层密封住,见不得一丝阳光。
他缓缓地说:「两年前,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我知道他无可奈何,更知道他别无选择,当时,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摇了摇头,笑得格外压抑的模样,像是在说,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不害怕流言,也不害怕後果,但是你待在我身旁,遇到太多次危险,每当发生事情时,我问你有没有事情,我都很自责,自责到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你、拥有你。」他顿了一顿,眼底悲伤才慢慢散开。「所以,我给自己两年的时间,尽可能的把孺州内外安顿好,然後来这里,接我的新娘。」
我心头微微一震,被他眼底深深的情感所撼,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那些他未曾说的话,是我以往想探知却从来探不得的,是我认为他总是沈默而不肯与我共同承担的,是我总以为这会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隔阂,但是当他愿意说出时,沈默的体贴入怀,才最触动我。
「你两年前可是答应了。」他见我毫无反应,便将五根手指扣到了我的指尖中,我们的手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两年前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偏过了头,眯起眼睛,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再说,我答应的是这件事吗?」
他笑了笑,手下的力道却未松,说道:「当时你说想要离开寻找的东西,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点点头,想起了来这里的点点滴滴,说道:「我喜欢这里的小孩子、喜欢教书,喜欢他们因为我,有了一点点改变。」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寻觅很多事,从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看尽各州的生活与烽火,到一年多前,我回到了熟悉的奂州,开始新的生活,教小朋友写字画画,从中获得了以往未有的成就与归属感,当一切都缓慢的刻在脑中,却快得如同昨天所历。
「如果你喜欢教书,我就在孺州开一间学校,你想要多少学生,便让多少学生来读,通通都归你管,好不好?」他眼睛笑得半眯,充满宠溺的看着我。
「你这是要在孺州大兴土木不成?而且奂州的小孩也需要教育⋯⋯」我忍不住笑道。
「那我在奂州也兴建学校,请来最优秀的老师来教他们,定期向你汇报,这样你便不用担心他们了。」
「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奂州的小孩,你看小毛多麽可爱⋯⋯」我撇开了眼神,故作有些不舍的说。
「那你可以每年回来待个一个月,来看看他们的学习情况。」他继续补充,眼底多了一丝忍让,手中也悄悄地握紧了。
「可是⋯⋯」
「至多两个月?」他马上打断,剑眉一挑,像个淘气的小孩一般无赖。
「可是⋯⋯」我故作犹豫的说道。
「不许再可是了。」他打断了我,眉头有些拧起。
我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他,松开了手,而他则止住了脚步,转头看我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像是想解释些什麽的神情。
「可是我爱你。」我嘴角的绽放出一抹笑容,这句话自然地便脱口而出了。
在这两年间,在我脑海掠过无数次的念头,不因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反而越来越强烈,直到他再度站到我的面前,我便更确定了。
他的眼神从惊愕的不可置信,到逐渐温柔的像是一滩暖暖的水洼,团团将我围住。那双清澈如镜的双眼闪耀的光芒,几乎能完全映出我的模样,在他的眼里,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自信欣喜,灿烂如阳。
「我终於等到这句话了。」他上前,紧紧揽住了我,而我埋首於他胸前,止不住幸福的笑意。
从过去,我便一直以为自己单打独斗,对着他戒备万分,一点点的温柔反倒使我更加退缩。却没料到,我其实是一意孤行的往前走去,不管不顾所有从中而来的危难,只因後方有人撑着一把伞,温柔地凝视着我,再一步一步走近我,伸出手来,替我支撑天空所带来的一切灾厄。
只有在走得太远时,当只剩自己,才会发现周遭雾茫茫一片,敲打在身上的雨滴刺痛难耐。在孤寂的时候,回忆起他曾经璀璨如星光点点的光芒,我才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我又一直在等待着什麽。
这次,在满是阴霾的天色下看见了他,我想主动走向他,与他共撑一把伞,一起面对今後的所有所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