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惹塵埃 — 41 離別沈澱

未曾料到,一场风暴来得又快又急,像是凭空窜出的火苗,却又如同早已温水慢慢煮滚,一波波的泡沫滚动了整个孺州,让整座城市陷入闹哄哄的民怨与军中的疑虑声浪中。

褚旻俐被关押几乎一个月的时间,实则并不平静。罗兰那日离开後,为了营救褚旻俐,散布一连串的负面报导。包括霍祈劭一个月前,为了救出妖女,寻遍整个孺州的事,当褚旻俐出面阻拦时,反而被依叛乱罪名入狱。

由於霍祈劭并未公布相关证据,仅以叛乱罪命将他关押,并且迟迟未审问与裁决,不断的往後延宕,又未曾回应过此传言。於是,孺州又爆发最新不实新闻,直指褚旻俐功高震主在先,妖女祸害在後,导致被迫关押的言论,传言甚嚣尘上。

至今,妖女的传闻已经在孺州漫天传开,府内府外都有人纷纷议论着。这几天谣言更是像是沸腾的锅炉,而霍府像是被火烘烤的炉子,一瞬间内里的料全都滚烫如火。霍府前面来了许多抗议的人,直言要讨一个说法,甚至士兵们也有些躁动。

霍祈劭冷静自若地下令,让小柒冷淡处理这件事情。而他看到我时,还是都当作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闲谈自若。

每天早上,霍祈劭如常的办公、看文件,分明脸上堆叠着倦容,但他仍会轻柔的对我扯开笑容。而我最受不了他不发一语的模样,一点委屈都不倾吐,全都独自承受。

其实他本不用承受这样的流言,从以前到现在,对外他总是低调内敛,少传过负面新闻,如今情况出乎意料的恶化,反倒让他的沈默成为被他人攻击的利器。

这一周的时间,我夜不能寐,在晚上频频失眠。尽管解开了过往的误会,已经没有了阻碍我们的理由,而真正困住我们的,是更多无法面对的、未有解答的、未知的、需要时间沈淀的无形阻隔。这些我们从未言明的,不是外在风雨困住了我们,而是从心底对自我的难解。

在某个夜里辗转反侧时,我下了一个决定,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念头更加坚定。我要离开,离开这里所有的风暴与安适,将过去与现在做出一个切割,这或许是目前对我们最好、最有益的选择。

其实,我是害怕离开他的,害怕离开熟悉与温暖,也害怕遗憾与残缺,但是我更害怕再继续滞留在他的温暖当中,反倒会让我寻找不到自己的光,进而让我们都遗失彼此。

隔天早晨,我特别煮了一碗粥给他,虽然味道淡了些,但他说刚刚好,还多喝了几碗。一整天,我都默默地看着在办公的他,手上拿着的书没翻动几页。

霍祈劭偶尔抬头时,会给我一抹温和的笑容,带着一丝安慰,而我想将一切刻画在脑海中。他低头时,弧度完美的山根连接着紧闭的薄唇,浓密的眉毛,以往不觉得特别,今天却觉他哪里都好,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俊雅不俗,都让人移不开眼。

趁着深夜,我收拾简单的行李,打算走霍府最偏僻的一条路,从侧门绕出去。刚走出门口,走廊的淡黄色灯光下,隐隐笼罩出一个人影的轮廓,他向我走来,眼角微勾的凤眸黯淡了下来。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是柟辛。

「柳若荑。」柟辛大步走了过来,眼睛里带着说不清楚的情绪,却是在犹豫着该说不该说,最後只化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我知道,你是想我全然不知道,这样会比较好。」

後来想想,如果我那天把安眠药全喝了,什麽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许便不会心中受伤。说到底,他只是想减低我的伤害而已。

如果是我,或许我跟他的选择会是一样的。

「对不起。」他低低着头说道。

「我没怪你。」我打断了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我几乎昏睡时他的话,心口一阵酸疼,我扬起嘴角,对他一笑。「毕竟,你是我在孺州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柟辛愣了一下,化为嘴角旁的苦笑,装作没事的看了一下旁边,侧脸的表情被夜色隐过大半。

「柟辛,谢谢你,一直都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麽,也不确定何时还能见面,但出口的,却全成了感激。

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他。他是第一个在孺州真心待我的人,也让我渐渐松下戒备,不再处处锋芒。

那些他隐藏在玩笑里,像冬日里的一杯温水,初入喉咙时,只觉解渴,但一会,身子却满是暖暖的。

「别谢了,都没人陪我下棋拌嘴了。」柟辛仍是看着别处,眼睛里忽闪过一些光亮,恢复轻松的语气。

「学着自己跟自己下?等你下次进步,才有机会赢我。」

「但是,我怕找不到你。」他的这句话带着难解的哀伤,连同他表情难掩的沈重,瞬间向我席卷而来。

漫漫夜色突然有些凉了,而我顿时无法回覆。

他深深的看着我,眼底里像是含着金灿灿的光芒,却有着说不出涌动的情感,却在呼之欲出的那一刻,又被他乾净利落的收起来了。

「不说都还忘了,这是欠你的麒麟月费。」他拿着一包袋子便向我塞来,硬是把袋子塞到我的手心上,纤长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手上。

我方要推拒,却看见他眉间拧着的忧愁,却故作轻松的一派笑容。我心头一动,只能扯出笑容:「替我照顾麒麟,该付的月租费还是得缴,我总有一天回来找你讨。」

「一言为定。」柟辛的嘴角重新挂上他惯有的笑容,渐渐遮去了忧愁,却比以往他的要沈重几分。

我们对视了一会,这半年来,从敌人到朋友,我已然舍不得说再见,甚至开始害怕分离的时刻。

「柳若荑,要好好照顾自己。」柟辛突然说,语调温暖,就跟他不羁的外表下的惯有细心一样,照拂得人如沐春风。

我点了点头,迈开了步子,一步步走离了他。

这份沈重的感情,是我难以回应的美好,就跟他每一次张扬夺目的笑容般耀眼,只能藏匿在心头。

我走了,悄悄的从霍府的後门离开。

我不敢往後再看一眼,我多怕看到舍不得的人。那个总是一肩扛起所有,却不想让我烦恼,被我恨过、爱过,却依然坚定如初的人。

我离开後,他有更需要面对的事,更需要克服的难关,却从此要一个人走了。不过他应该可以的,他坚强如磐石,没有什麽外物伤害得了他,所以我只需要到一个角落里,看他闪耀如初便好。

我知道,自己的所有不忍心都会成为阻碍,所以我不想回头,或许没看到他,才是对我们真正的幸运。

在转角的地方,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站在门口旁,像是待了许久的样子。他向我缓缓走来,在黑暗里看上去更加憔悴无力,但那双样同样像罩着一成纱布,藏匿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霍祈劭的声音低沈磁性,他犹豫了一阵子才开口:「不能留下来吗?」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助的恳求,让人心中一揪。

「离开,不全然是因为传言。」我摇了摇头,手不自觉的抓紧了行囊。「活了二十多年,好像一直都在为别人,而我还不清楚自己要什麽、想做什麽。不过不要紧,至少我知道了,你现在需要什麽。」

说实在的,离开,除了让他摆脱这些沈重的压力外,也因为,我需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二十二年来,我活在奂州的温室里,未曾探索过。这一年来,我的执着将我推入火坑,当一切揭晓时,反而惘然若失。我从未找过自己要什麽。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待在孺州的意义,除了替他制造麻烦与不安,我的存在於他於我而言,都没有价值。

但至少我现在很清楚,你需要我的离开,才能成就更好的孺州。

他一句话也未说,目光沈郁中带着几不可见的光芒。

「你⋯⋯要保重。」我轻轻的说,默默移开眼神,压低了声音,让声音中飘出的颤抖能被压得更低、更稳一些。

他走向前,将我拥入怀中。他的体温很暖,像是冬天亮烈的太阳,一会便将我烘得心头温热。我回抱住了他,手上很紧很紧,像是将未来空缺的份,全都一次性的填满、补偿,揉进骨子里的用力。

「你要好好的。」

我的内心突然有一股酸楚涌上,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住所有情绪堆叠上来的不舍,知道每多说一句,我就会多失去一点勇气。

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到我就想这样留下来。甚至,再多看他一眼,我都会想答应他的所有要求。这一刻,心头膨胀得酸涩难受,明明很爱他,但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与方向去爱他。

「两年,两年後,我去接你。」他的语气很坚定,就像是他每一次开口的许诺,从未反悔过。

「好。」我没有犹豫太久,便答应了。

如果我们还有未来的话,一定不是现在就能拥有。因为我们各自都还有找不到的意义与目的,还有更多想去做的或未做完的事,无法只紧牵着手就能无憾彼此的此生。

我会离开,也会等你,就像这一年来,你羽翼下的守候与保护,从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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