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多,再次见到父亲时,却已经恍如隔世,一切都跟想像得差多了。
他双眼无光,面色沉重的站在房间内,眉宇间隐隐有股说不清的愁绪,本就不甚高大的身躯比往日瘦削许多,也不再像他昔日站在奂州城墙上头指挥众将的挺拔魄力。现下看上去不过是个四、五十岁的平凡男子,没有特别之处。
「爹。」我喉头发涩,好一会才扯了嘴角。
我想上前看看他,但才走近了几步,却彷佛被钉住了双脚。我深深的凝视着他,未料到他苍老得如此快,渐深的眼袋旁积聚的皱褶,连头发都多了大半的白丝。
「若荑。」父亲神态憔悴,眉头垂下,伴随而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我到现在才知道,我全都错了⋯⋯」
「爹,你在说什麽?」我怔了一下後问道。
父亲缓了一缓,他眼神出奇黯淡,里头融合着的是我从未看过的一片无尽的灰暗,彷佛背後还交织着许多秘密。
「是爹对不住你。」他垂下了头,慢慢地说:「奂州被迫开城是假,我去苏州报仇才是真的。」
虽然已经从旁人口中听闻,但父亲亲口说出时,我还是不由得呆住了,手不自觉的握紧了。
「一年前,我差人寄信给孺州,与达成协议,让孺军来到奂州,假装我是迫於兵临城下,奂州才被迫易主。除了想降低苏凡的戒心之外,我当时宁死,也不会让奂州落入苏州手中,所以我便选择了孺州,想让苏州嚐一嚐永远得不到的滋味。」父亲缓缓说来。
「後来,苏汨擎擒住了我,我便将计就计,随着来到苏州,而他们将我囚在苏府里。这半年来,我多次逃离房间、视察地形,打算找个时机下手,但都未能成功。好不容易,我终於等到了机会,苏凡参加庆祝晚宴,戒备松懈。当时我一心以为可以为你娘报仇了,却没料到我的计画还是不够周延,最终失败了。」父亲眉头紧蹙着,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您要替娘报仇?娘不是难产走的吗?」我还未听完,已经满腹疑问,怎麽都听不明白。
「当年,你娘怀着孕时,恰好在生产的前夕,苏州贸然进犯。你娘与苏凡自幼交好,她提议出城独自与苏凡相谈。我当时不同意,你娘便以性命要胁,我後来只好准了。於是,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出城,与苏凡相见。」
父亲闭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道:「可是,没想到接回你娘时,她竟已经断气,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医生都说,你娘是因紧急临盆、失血过多而亡,但是,我不相信,好好的一个人出城,怎麽会、怎麽会⋯⋯」
记忆太过模糊了,我只知道,母亲在我五岁那年过世。某一天,府内所有人突然匆匆忙忙动身起来,往母亲的房间里东奔西跑。最後却突然传出,母亲难产过世,甚至肚子里的小孩也未能保住。
「当时,我气愤不过,冲动之下便出兵要迎战苏军,却未料到苏凡他撤兵返回,我只当他是心虚了。」父亲缓缓讲道:「这麽多年来,我都以为是苏凡对你娘做了什麽、害了你娘,所以我恨他,想着有一日终会亲手杀了他。」
「我娘真是苏凡害的?」我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一切太过突然,牵扯的是我的至亲,我却从未听闻。
「不⋯⋯不是的,在我刺杀失败後,苏凡并未将我关押,反而遣人带上当年的军医,说你娘是胎位不正,难产而死。原先,就算苏凡怎麽辩解、带多少人来说,我也是不信的⋯⋯」他的眼光深沈如海,堆叠的情绪厚重而难以撼动。「但是,他拿出了一封信。那字迹不会错的,是你娘她亲自写下的遗书,上面简单的写着原委。她与苏凡相谈後,突然腹中剧痛,紧急苏州军营里生产,却难产过世。苏凡当时想保存你娘的最後遗物,未将信给我,便断然撤兵,而是自己收着⋯⋯」
「所以到头来,是我错怪了这一切⋯⋯」父亲沈重的一字一句说着,眼底却出奇空洞。
我强忍着眼中溢出的泪水,想着这些年父亲强忍着满腔仇恨,无人倾听,却霎那化为空无,没地方寄托庞大的情感,那麽他该有多麽的痛心与失落。
父亲苦笑着说:「说来好笑,刺杀未成,苏凡後来还是放了我。原先我不打算活下去了,但是霍祈劭让人劝我回来,他说,我的女儿很想我。」
四目交接时,我已能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是为了我,才愿意回来,否则早已无所顾忌的离开人世,宣泄无法释放的强烈情感。
我忍不住哽咽,问道:「爹,为什麽这些都不让我知道?」
「你若知道了,定要与我同去苏州,这事攸关生死,爹只想要你好好活下去。」父亲摇了摇头,目光柔柔地落在我身上。「所以当时,我向霍祈劭提出了四个条件,他全答应了,我才愿意将奂州让给他。第一,他必须亲自领兵来奂州,佯装成我是被迫投降,且不得对外泄漏。第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告知你真相,否则你一定会来苏州。第三,善待奂州的百姓。第四,他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你。」
当真相水落石出,对上原先奂州时辛亦云所说的话,全数编织成眼前清晰的真实,我的脸上像是被大力的掌掴,火辣辣的红肿疼痛。
爹的眼光飘到窗外的风景,握着茶杯的手转呀转的,却终未喝下一口去。「这麽悠哉的日子我倒是许久都未有过了,以前总盼着能轻闲些,但真的没事做时,又觉得怪空虚的。」
「爹,我们以後好好过日子⋯⋯」我的眼里不可遏止的在一瞬间泛起水光,剩下的话语停留在嘴边。
他看着我,久久没说话,却好像穿越了我的身体,看着另外一个世界,凝视着另一个人。「若荑⋯⋯我想你母亲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深切的感觉到,我留不住他了。无论如何,我都留不住了。
母亲离开得太早,我还没能记住太多事情,甚至无法记清她的全貌。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我的存在,彷佛成为了她的纪念。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用全部的身心去思念一个人,却抓不住一丝的身影。
斜斜的夕阳洒在地上彷佛遍地金粉,九月末稀疏的凉风随意窜入各个角落,逼近夜晚的寒气不带一点温柔的沁入身体。
我从房间走了出来,脚下虚晃着,最後坐在霍府某一处门前的椅子上。我浑身像是被榨乾一般,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压得心头沈甸甸的。
一道身影从我的侧边走近,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我身侧。
「你父亲还好吗?」霍祈劭手插着口袋,淡淡的瞅着我,一会才说道。
我抬头看着他,满满的思绪如同杂讯挥舞着,却又在他的面容下化为无形。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他。
这个人,瞒着我太多了,我一时之间还难以分辨自己的心思,更别说去理解他的心思。
「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告诉我?」我问道,话里没有往时的愤怒难解,而是带着连我自己也难以察觉的莫名悲伤。
他目光沈着,却没有回应我,而是陪我看着远处的夕阳,我们久久都没有说话。
当余晖的柔光慢慢晕开,远处粗细不一的树枝显得格外萧索,慢慢地,天空被墨水浅浅覆上,黯淡云朵缓慢移动着,大片的灰暗色慢慢笼罩大地,附近的景物都仅剩微弱光辉。
这时,小柒突然跑了过来,他紧蹙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便急急忙忙地说:「霍帅!不好了,柳统领他、他服毒自尽了⋯⋯」
小柒刚说完,我的嘴唇乾涩得难以遏止颤抖,脑袋中传来嗡嗡地声响,让我霎那间几乎站不起来。
等我见到父亲时,已经是一具屍体冷冰冰地瘫倒在床上。他面色苍白,嘴唇紧闭,皱着的面容乾瘪得像被紧捏着的果皮,眉头的摺痕却意外的平坦舒缓,身躯看上去比往日又矮小了几分,嘴角处流下黑色的血痕,却彷佛带着一丝笑容。
这个时候,我才清楚明白,原来他早已决定了。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当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跑到父亲面前,但他就像是飞鹅扑火般追随母亲而去,未曾过问我的想法,也未留一点念想给我。
「快找医生来。」霍祈劭喊道。
「不用了⋯⋯」我跪在父亲身侧,感觉到喉咙乾涩不已,连讲出来的话都带着低沈的沙哑声。「我想自己静一静。」
後来,人便散去了,仅留我与父亲。
我双手颤抖的捧着了他的手,沈重的呜咽声从我的胸口不断迸发。从有声的喘气到无声抽泣,最终被胸口胀痛得难以呼吸,连连喘气。
回想起父亲来见我时,他的字字句句都充满暗示,即使我再不愿意接收与相信,都成了眼前的冰凉躯体。而我现在唯一能替他做的事,便是任由他任性而去,任由他纵身离开,不再挽留。
窗外的黑暗慢慢笼罩,浩瀚无边的天色漆黑如一块永不卸下的布幕。仰望天上为数不多的散星,我紧紧抓着身上微薄的衣物,明明入春的夜晚,周边泛起冷意,无数的湿润从我眼角一一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