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三年,京郊。
腐朽的木柱攀蚀着深浅不一的坑洞,失了香火气的庙宇颓败倾塌,石板地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滴答从屋檐溅入的雨滴混着淤泥,在地上造就了一滩一滩的污水池子。
未束发的乞儿撩起湿透了的短褐,蹲坐於木柱旁,面无表情的看着污水中的倒影。
乞儿甚美,若是生於殷富之家,必是个娇俏可人的女娃儿,然许是投胎时错算了时辰,孤露难捱,支勉至今,已然力竭,不过八岁稚龄就已形销骨立。
淅沥的雨水不断溅到了她的身上,越发衬得她凄凉,寒风簌簌地吹,污水池子里的倒影露出了一个悲凉的笑。
乞儿皮肤上伤痕密布,跌打损伤也不少,处处青紫,却不损乞儿的容貌,反倒增添了一丝凄绝的美感,一双大眼睛流盼生辉,却盛满了绝望与不甘。
她生来坚毅,即使如此,面对不公的命运,也曾怨怼自己的命运,不愿乞食而生。但很快的,饥饿与寒冷折磨着她,乞儿也不再懦弱的逃避命运,如今,她唯有一个愿望。
那便是成为人上人。
尽管,这个愿望在世人眼中,已经是那麽的可笑、可望不可及。
体力逐渐不堪负荷,乞儿双膝一软,便滩落在地,乞儿嘲弄的想,她终究是要死了吗?也好,生而卑贱,她不知吃尽多少苦头,如今总归望见头了,只盼来生,能投入高官人家,享一世富贵...
雨哗啦啦的下,乞儿意志昏沉,恍惚间,雨中走出了一位神只。
那应当是神祗吧?
祂的丝裙上泛着靡靡光辉,大气而精致的衣襟往下延伸,拖沓至地,扬起一阵清波,那落在乌黑秀发上的满头珠翠亦是精巧非凡,细细金丝垂落在仙子皙白的耳间,格外的光耀璀璨。只是面上系了层薄薄的轻纱,倒是看不清祂的神色。
乞儿愣傻了。
「小姐,外头下着雨,您若徒步回府恐湿了衣衫。不若遣个小青衣回府报信。您在这稍歇一会儿,待府中人备辇,可好?」嬷嬷提议道。
容昭瑜细白的皓腕伸至鬓间,将垂落的细细发丝扶了扶。
一袭缥色重晴缀珠交领儒裙,腰间系上两层菱纹细纱,外头一件云锦百蝶穿花斗篷,搭上一圈厚厚的绒,只除了裙边微微脏污的一圈,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嬷嬷,妾乏了。」容昭瑜微微颔首,纤细的手抚着暖手炉子,淡淡开口。
那嬷嬷顿了一会,脱下自己的酱色褂子,正准备要铺在一处较为平整的地面上--
「慢...妾要坐在那儿。」容小姐奶声奶气的指了一指。
嬷嬷寻着方向看去,正是乞儿所处。
「这...奴以为不妥。您乃金贵之身,怎可靠近乞儿这般卑贱之人,她身上这般污秽,指不定带着病气。」嬷嬷有些为难。她是夫人派来的内线,在不违背夫人的命令下,她还是希望这位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姐能好好的,然而小姐如今已经八岁了,生出了些脾性,在某些时候意外的固执。
「这般冷的天,也就那儿稍稍有些人气了,妾不过稍坐一会儿,应是无妨的。云裳、云仪,扶妾过去。」容昭瑜半阖着眼,略带稚气的声音不容质疑的命令道。
嬷嬷叹了口气,行了一个伏礼。
「奴听姐儿之命。」
容昭瑜勾了勾唇,施施然的拖沓着脚步走了过去。
乞儿半睁着眼,她实在太困了,可是面前的神祗耀眼如斯,她却是舍不得闭上眼。
神祗披着星辰下凡,然後...坐到了她旁边!?
乞儿瞪大眼睛。
容昭瑜注意到了乞儿的眼神,眸里闪过一丝兴味,随後移开了目光。
「嬷嬷,妾渴了,今日百花宴不是备着一套茶具?」容昭瑜对嬷嬷说道。
嬷嬷点头。
「嬷嬷去那儿接雨水给妾喝吧!那儿风景好,水肯定比这儿甘甜润口。」容昭瑜指了指远方一个角落,骄横的道。
「奴不可离小姐太远,况且...」嬷嬷为难的撇向了乞儿,回绝道。
「就这麽定了,云裳,去帮忙嬷嬷,嬷嬷不用担心,妾这里有云仪呢。」容昭瑜脸上泛起一丝薄怒,闭上眼,不再理嬷嬷。
嬷嬷无奈之下,只好提着茶壶跟着云裳到角落接水,她毕竟只是奴仆,是不能命令主家的,何况是她名义上的主子?
而另一边,闭上眼的容昭瑜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怒意?
她怎麽会不知道,嬷嬷跟云裳、云仪,是“她”的人?只不过...云裳虽是忠心,却机敏不足;云仪虽聪慧有余,却是个墙头草...而她们可知,自己偶尔的小骄纵,是想在隐瞒一些事的时候,不被怀疑?
「...云仪。」
「奴在!」云仪道。
「我有一套头面,很适合你。」容昭瑜诱惑道。她略有心机的侧了侧身,身上华袍亮丽无双,头上珠翠亦是亮得迷人眼。
云仪不禁吞了口口水,指尖轻颤,说不出的渴望。
若是..若是这般衣裳是她的该有多好。
「这...」云仪迟疑道,但是她双眼闪烁,很明显是心动了。
「我也不为难你,只要跟之前一样便好。」容昭瑜徐徐图之,诱哄道,鱼儿已经上钩,只等收网即可!
「奴知道了!奴什麽也没看见!」云仪不负墙头草之称,很快就屈服了,她闭上眼,还贴心的用自己的背挡住嬷嬷看向容昭瑜的视线。
容昭瑜随手将暖炉子塞到乞儿怀里,乞儿感到怀中暖意,恍惚了下,只见眼前人抬手伸向她,挑起了她的脸。乞儿傻傻地看着容昭瑜,眼底一片迷茫,容昭瑜噗哧一乐,笑容勾勒了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容昭瑜对乞儿产生的兴趣,始於乞儿的眼睛,那双眼楮实在太漂亮了,又大又圆,乌漆漆的眼珠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一丝瑰丽的幽蓝。
「你叫甚麽名字?」容昭瑜问道。
「奴..奴.奴没有...名字!」乞儿紧张的绞着手指。
「奴的爹娘都唤奴二娃儿...」乞儿呐呐的道。
「...二娃儿.那你怎麽在这呀?你爹娘呢?」容昭瑜闻言,有些疑惑地问道。
「爹...娘...他们都不在了!」乞儿不知何时自己变得这般脆弱了,但经容昭瑜这麽一说,乞儿顿时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滚落,如同决堤的江水般滔滔不绝。
原来,乞儿家乡一场洪涝,摧毁了村庄,也摧毁了乞儿安静美好的童年,而乞儿当时还小,坐在大缸中,这才幸免於难。
眼见戳到了乞儿的痛处,容昭瑜到底年幼,遇事便慌了,她忙乱的抚着乞儿的背安抚乞儿,而乞儿这些日子过的日子乞食人过的?
与狗争食,权贵的嗤茬怒骂,其中苦处,真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有人对她温柔以待?容昭瑜的安抚,如同久旱逢甘霖,乞儿如同找到依靠般,倚在容昭瑜怀里默默垂泪。
两名八岁幼女十指交握,一只粗粝不堪,一只却光滑细腻。乞儿自惭形秽,不由自主的收回手,容昭瑜却紧紧握着她,乞儿只好怯怯的靠在容昭瑜身前,却发现容昭瑜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像是从自己的眼睛中寻找着他人的倒影...
她的眼睛真美,那抹色彩,就如同当年与母亲赏月时,天空那片静谧的深蓝呀。容昭瑜感伤的想。
自己的境遇跟乞儿是如何相似呀!年幼丧母,继母登堂入室,除却衣食无缺,她心里跟乞儿一般不好过。
抹了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珠,容昭瑜想了想,将头上的一支翡翠排簪以及手上的镯子取下,又从荷包中拿出几粒碎银和二两白银,塞进了乞儿怀里。
乞儿此生哪见过如此大数目的钱,一整个怔愣住了。
「拿着这些钱好好过活,你记住,一定要过的比我好。」容昭瑜自言自语,如同寄托慰藉般,跩着乞儿的手对乞儿说道。
乞儿被掐的生疼,却激动不已,若无所觉,她颤抖着手接过银钱,已经泣不成声。
「奴....恩公的话,奴不会忘的,恩公叫什麽,奴以後一定会报答恩公的。」乞儿说着说着就要跪下。
「我名叫...」容昭瑜制止乞儿,正要回答她的问题,云仪却示意,嬷嬷接完雨水回来了。
容昭瑜只好转过身来,而乞儿也会意,将银钱腋好,默不作声。
眼眶泛红的乞儿在角落怔怔地望着煮水烹茶的容昭瑜,她眼尖地发现容昭瑜的身子在嬷嬷靠近时有一瞬间的绷直,思及容昭瑜的话语,乞儿似有所悟...
容府内的马车很快就来了,而容昭瑜如同一场旖旎的幻梦,消失在乞儿的面前。
待容昭瑜一行人走远,乞儿从怀里摸出排簪和玉镯,排簪是普通式样,应是固定发髻作用,玉镯却是上好冰种所雕制,而玉镯内圈,刻着一字。
「昭...」乞儿大字不识,记性却是极好的,她静默的一笔一划描绘着这个字,将这个字刻入心中。
那时,无人知道,两个八岁的女孩,明明之前地位悬殊,甚至素未谋面,却因一场春雨,建立了跨越年岁的友谊,不,一种超越了友谊的,无可取代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