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沣夭亡一事渐渐淡去,玄凌亦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府中人人皆知小公子体弱,熬不过周岁也是难免。涉事的医者已被逐出府门。相关的侍从和婢女因照顾小公子不周被罚俸半年。玄凌本欲将齐次妃也一并惩戒,在我的劝说下,就此作罢。
我本以为宜修失子,怕是会一蹶不振。天下父母心,我心疼於她的处境,又怕她触景伤情,私下关照着。谁知不出半月,她的气色已恢复如常,阴霾俱散了。她甚至向玄凌请缨来照料我。玄凌体谅她丧子不久,并未应准。不料,她竟一日三趟地为我送药膳。玄凌无法,只当是宜修与我姐妹情深,又有经验,拗不过她,便由她去了。
「这朱次妃日日都来,撵又撵不得,真是心烦。」一日,在宜修离去後,春影开口抱怨了起来。
我未曾答话,只默默地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股脑儿地倒入了盆栽之中。
「过些时日,你去告诉花匠——春日将至,各院的花都得时常更换着,确保艳丽才好。」
春影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王妃,请问是否要传晚膳?」银珠进门请示道,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几案上的空汤碗上。
「你便让小厨房送些清淡的饮食罢,这几日我吃不下荤腥。」银珠应着,上来收去碗勺。我冷眼望着,不动声色。
「她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灯!」银珠前脚刚走,春影便气恼道。
「你今日是怎麽了?话也太多了些。」我训斥了春影。
自春影服侍我以来,我甚少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她随即意识到自己无心的抱怨许会惹来祸事。
「奴婢知错了。只是王妃有孕,已经是众矢之的。奴婢也是关心则乱……」春影低头认错。
「你既知道我的处境堪忧,就更应该收敛,以免被人抓了把柄。」我顿了顿,想着春影的一片心,语气软了下来,「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春影听罢,偷偷抬眼,正迎上我宽容的一笑。
当我初次感受到胎动时,正是春光烂漫。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着自己的腹部,生怕惊动了它。
春影端了安胎药进门。「医者说天转热,怕王妃胃口不好,特意在汤药里添了一味山楂。」她将药轻放在了几案上。
「王妃怎麽又把药倒了?」在我悉心地将药倒入花盆之际,春影终於忍不住发问了。
「是药三分毒。若是孩子跟我有缘,我又何必喝这些。你只看着,别声张便是。」
「王妃宽心,春影知道利害。」春影应承道。她似是又想起了什麽,「近来,朱次妃身边的剪秋还在打听王妃近来的喜好和忌口。小厨房的阿平昨日还跟我提及呢。我只当多句嘴,告诉王妃。」
我并未感到意外。世间之事终究是有缘故的。亲姐妹还隔了一层,更何况非一母所出。「阿平倒是个忠心的。」我拉过春影的手,轻轻拍了拍,「春影,你有心了。」
我的手再度抚上小腹——这样鲜活的小生命,值得我拼尽全力保护,此为母性使然。
「王妃姐姐——」宜修亲热地唤着我,「姐姐呕吐之症可有好些?」
我点点头:「到底月份大了些,确是好了不少。」
「妾看着外头春意正浓,鸟儿欢叫,正是好兆头呢!」宜修甜甜地笑着。她招呼剪秋近前,取出一碗杏酪。
「我知道姐姐近来甚爱杏酪。我粗手笨脚的,也想不出什麽好来,便让剪秋按照姐姐惯常的口味做了份,只盼你喜欢呢。」宜修接过杏酪,向我奉上。
「难为你有心。」我假意接下後拿起了匙。宜修的眼里闪过一丝窃喜,面上仍然是恭顺谦谨的模样。我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宜修大惊,忙不迭地用手抚我的背:「姐姐可还要紧?可是这羹不合心意?」
我放下羹,摆了摆手。「不知怎的,怀孕後竟是连春季的花粉也受不住。」
宜修缓了缓神,宽慰道:「怀孕了难免娇贵。况且花粉本就恼人。」
「羹凉了。」我充满歉意,并唤来春影,「去小厨房热热,记得要滚沸的。」
春意会意後离去了。
注意到宜修困惑的神情,我轻松地解释道:「妹妹勿怪。我也不知是哪来的怪癖,近来的吃食都得烫烫的。为此春影都在说最後还不是一样,得等凉透了才进。」
我有心自嘲,宜修尴尬地附和。
「下次你若再送吃食,就交给春影先热热就是了。剪秋的好手艺,我可是一刻都等不了。」我笑着打趣道。不一会,春影递来杏酪。我舀起一勺,轻轻吹着。
「滋味甚好。比起以前家时,剪秋的厨艺更好了。」我进得很快,不多时羹已见底。
「谢王妃夸赞。」剪秋屈膝致礼。
我与宜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好容易捱到她离去,我敛起笑容。
「怎麽样?」
「阿平没看出异样,便试了一口。他察觉出杏酪里的杏仁粉不纯。」
「不纯?」我疑惑道。
「他虽无十足把握,但应该是有桃仁粉。」春影字句慎重,「阿平说桃仁粉活血祛瘀,常用於淤血阻滞之症……」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以後她的杏酪便仍如今日般,换上我们的,别教人察觉。」
六月的天时阴时晴。我只在院中略踱了几步,听得一声闷雷,便回屋了。我懒倚在榻上出神。还有四个月,这个小家伙就要来到这个世间了。血缘真是奇妙,我暗自感慨。
「王妃,齐次妃在门口求见。」春影进来了。
我有些意外。
「姐姐来了。」我端正仪态。
齐次妃向我施礼,微笑道:「今儿个初醒,不知怎的,挂念起王妃的那把紫檀琵琶。心里痒得不行,左右我也是无事,便上门来讨教了。」
「原来是这样。」我了然一笑,「春影,去把我的琵琶取来。」
从她开始弹奏的那一瞬,我深深理解了何谓一绝。
「献丑了。」一曲终了。她缓缓放下琵琶。我一时沉浸在曲调中,未能还神。
「王妃也得弹上一曲,不然如何切磋?」齐月宾坏笑着,「让侍女们先退下罢。」
「你这是有心取笑我。真是不像话。」我心知她不过是玩笑,无甚恶意。最後到底还是遣去了下人。
我接过琵琶,手欲触弦之时,她开口了。
「宜修来找过我。」我的手指停在了弦上。我并未追问,只待她细说。
「她絮絮说了些,无非是试探罢了。只可惜我对拉帮结派之事毫无兴趣。」她向来清高,因此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我来,无非是提醒你小心,再无其他。」
「姐姐之情义我必不敢忘。」我真诚地道谢,「他日姐姐若有难处,我定全力相助。」
「予沣一事我未被牵连,我知道必有王妃的功劳。」她似乎并不在意,「一报还一报。」
「自我入府,姐姐明里暗里都在照拂我。若真是一报还一报,我只怕是难还了。」我打趣道。府中女子多少有所期望,可齐月宾总是无欲无求。我有时不禁臆断:这或许只是表象。
「得不到的东西即便争取了也是假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其实宜修与我是一样的。与她不同的是她选择毁灭,而我选择成全。」齐月宾在我面前忽然卸下了心防,:「谁都看得出,四殿下的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既然如此,我便尽力护你周全,让他欢欣,这便够了。」
听完她的话,我心里的谜团终是解开了,迎来的却是酸涩。
「别这麽说。殿下重义,对你自然是有情的。」我的劝解是那样苍白无力,「你切勿太伤怀。来日待你怀上四王的孩子,细水长流的,只怕是他离不了你呢。」
齐月宾愣了愣神,沉吟半晌。「许是我祖上杀戮太多,伤了阴德。很早以前,医者便诊出我属难孕体质。若想有孕,寒凉之物碰不得,更吃不得。可这府中每日饮食难免会掺杂,总是避不得的。」她神色哀伤,有些痴了,「四王本就少来,想来也是无望的。」
生儿育女何等大事。谈及此,她亦不免暗自神伤。
我久久未言语。
「你且放宽心。今日之言,我绝不向第二人吐露。」我以承诺保密来求得一丝心宽。
齐次妃神情依旧寡欲。「我既说了,便不怕这些。府里女子会争斗,无非是得不到却放不下。可你根本不必靠出卖来争取些什麽。我又有何可惧?」
她的语气释然,而我的心头却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愁雾。她正值娇艳年华,已是洞若观火。可惜无人懂得怜惜,空埋葬流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