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同學 — 第四話:柳暗花明互助會

第四话:柳暗花明互助会

「你怎麽吃那麽少?太瘦了,才那麽容易感冒。来,多吃点啦!胃口是练出来的,吃!」

真纪闻声抬头,艰难的吞了口唾沫。

她很想说:十个就够了。於是伸手从放在旁边的背包中拿出册子,却被萧警官一把夺走。

「吃饭要专心。」他说。啪的一声,将册子按在桌上,在旁边椅子上假寐的豌豆黄吓得跳下椅子。

「现在的女孩子食量都很小,真纪,别勉强,吃不完的你的萧叔叔会帮忙。」房东语气温柔的说,胖胖的脸上满是宽容。

真纪感激地对房东笑了笑,举筷朝玉米水饺进攻。

「何大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可是认识好几个大胃王女警官,怎麽吃都不会胖,所以啊!真纪你就是锻链的不够,胃口是可以练的。」

萧警官一面说,一面举筷比划着,裸露的手臂上尽是经过千锤百链的肌肉,仅穿坦克背心和迷彩裤的他,虎背熊腰,草莽气味十足,与其说是警官,更像摔角选手。

真纪老搞不懂斯文守礼的父亲是怎麽和萧警官变成好朋友的。

「真纪,你有没有喜欢的运动?」萧警官问。

她摇摇头。

「培养一个,运动很好,不是强健体魄而已,更能锻链心灵。就算只花几分钟做做仰卧起坐都好,耐心地做一个月,一定能发现身体的改变,然後就会有自信了,心灵也变得强壮。当年我就和你爸说至少选一种运动,快走就不错啊,不用花钱,随时随地就能做,但他老用照顾你推辞,每次去找他还要看他给你把屎把尿的,喝酒啥的都不行,等你上小学才解禁,真他妈的……」自顾自说的很爽的萧警官,自顾自地停下来。

真纪也默默地停下筷子。

他们家和一般人的家不同,妈妈主外,爸爸主内。

个性俐索大方,主动积极的母亲,在外面工作时总能得到老板的器重,而热爱做手工艺的父亲则是安静斯文,自真纪有意识以来,一直都是父亲在家照顾她,料理三餐,做家事,母亲才是晚归并负责扮黑脸的那一位。

除了这点,他们家很平凡,很普通,和一般人的家庭没啥两样。

直到那个家破人亡的夜晚到来。

真纪才知道,原来家家真的都有本难念的经,而她们家这本经难念到引来杀身之祸。

「何大哥,这个韭菜很够劲,再给我下十颗。」恢复正常的萧警官吆喝道。

「好。」房东好脾气的再次煮滚水。

吃饱後,嚷着说喝不惯咖啡,要自己泡茶的萧警官,大手大脚的进入吧台内侧,拆开他送给房东的茶叶,一面嫌弃茶壶不够专业,一面说下次再带一组过来,弄了老半天才将茶倒在马克杯里,端到真纪和房东所在的六人桌。

「好了,我就不罗嗦,直接进入正题。」萧警官充满气势的望向真纪。「你没和故乡的人联系吧?」

真纪连忙摇头,而後又点点头,拿来册子写上:「小花,用LINE聊天,你答应了。」

「我当然知道我答应过什麽,周家花是你的好朋友,看她嘴巴够紧我才答应你和她联系。我是问除了她之外有别人吗?或是对方和你联系?老师,同学,邻居,有吗?」

真纪很慎重地摇头。

「萧警官,发生什麽事情吗?」房东关心的问。

「何大哥,叫我萧强,警官什麽的太疏远了。」

房东从善如流。

「现在我说的话不得外传。」萧强严肃的警告。「我们怀疑逃犯已经不在案发地点的城镇了。」

真纪瞬间瞠大眼,一股恐惧令她忍不住握紧马克杯。

很快便想通其中关键点的房东说:「还是找不到人?」

萧强疲惫的点头并说道:「想得到的都找过了。照理来说,逃犯通常不是藏到家人那里,就是朋友,或是上班的地方,但自从弃车逃逸後,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上面一直以为逃犯是冲动犯案,但看他躲的这麽精,事前筹画的可能性变高了。」

真纪想起当初萧强保证一定能在一个月内找到逃犯的承诺,这才明白他为何敢这样保证,同时也了解为何没有成真。

「幸好真纪你现在唯一的亲戚不在国内,上面的又看在我的面子上答应让你暂时离开,逃犯绝对不知道你搬来隔壁城镇,住在连面都没见过的人的家里,只要你不主动曝露踪迹,我相信他绝对找不到你。再加上你用的手机经过改造,查不到IP,照理来说应当很安全……」萧强略略思忖,一抹精光闪过双眼。「真纪,你没有做出打卡或是TAG这类愚蠢的动作吧?」

真纪摇头又点头,表示自己有乖乖遵守约定。

「我不想被找到。」她用力写上这几个字。

萧强锐利目光紧紧的注视真纪,确定她没有说谎後,便大叹道:「那糟糕了,逃犯肯定逃出我们的封锁网了,这下子我倒宁愿他跑远了。」

「萧强,你过来时没引起什麽注意吧?」房东问。

明白房东担心逃犯藉着跟踪他找到真纪的萧强,简单说了一下他换了几种交通工具,绕了大半圈才来这里後,房东这才安心,同时,也将下一个疑问说出。

「我一直不懂为何萧强你认定嫌犯一定会来找真纪。」

萧强看了一眼真纪,见她点头,这才低叹道:「这要从逃犯的身分开始说起。」

原来真纪的双亲以前都是黑道,情况是小说题材中常出现的大哥的小喽罗爱上大哥的女人,两人渐渐亲密起来,有了爱情的结晶──真纪。

妈妈原本要堕胎,爸爸哭着说不行,两人决定叛逃,妈妈说这样逃走肯定会过得很辛苦,不能让孩子跟着吃苦,遂决定要A一点钱再逃,那时妈妈给大哥做会计,哪里好凹知道得一清二楚,碰巧那时大哥决定要拓展版图,不趁此时下手,更待何时,於是大哥前脚意气风发地带着小弟去砸场子,真纪的爸妈後脚就卷钱烙跑,还利用在黑道时的人脉改名换姓,躲到大城里,组成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家庭。

「那个大哥啊!劳师动众的去干架却打输了,没有抢到地盘,回来发现钱不见了,还拐走他的女人,当下气的脑中风,就这样送入医院,小弟们跑的跑,散的散,只剩下大哥的孩子照顾。」

「这个孩子很聪明,很会念书,但大哥住院便办休学,为了医药费开始四处打工,大哥去年过世,孩子也下落不明。从一些偶尔会去看大哥的人的口中,我们得知原来大哥的孩子一直在查真纪你爸妈的下落,曝露的是你爸做的铜饰,虽然你爸爸改变大轮廓,但加工的特徵、手法还是认得出来。那孩子小时候你爸送过好几个,一眼就在网拍上认出来,这才泄漏身分和地址,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在大哥的孩子,也就是逃犯的眼中,真纪是漏网之鱼。我不认为他会放过真纪。更重要的一点是,逃犯曾去过你的房间。」

语毕,萧强口乾舌燥的喝下已经稍凉的普洱茶。

真纪则是陷入回忆中。

是的,她记得逃犯有进来。

放在床上的娃娃被逃犯翻找的动作丢在地上,床头柜上的全家福合照也被逃犯摔碎。

虽然自始自终真纪都没有露脸,深怕被发现,逃犯的脸还是从萧警官拿来的照片中看到的,但光从他的脚步声,拉开衣柜门的声音,用刀戳刺棉被的动静,便能感觉到对方有一股不杀光全家便不罢休的杀气。

那时自己多麽庆幸父母亲租下这间老房子。

以前总觉得走廊的天花板那麽矮,视觉上看起好局促,虽然有地方放棉被也不错,但拿上拿下的超不方便的说,没想到因此逃过一劫。

但是……真纪愧疚的心想。那时应该要想办法回到卧房拿手机叫救护车。

虽然萧警官曾说爸妈当下就死了。

可是她仍老不住自问,若那时有鼓起勇气离开仓库,会不会来得及救爸妈呢?

这个问题永远无解。

她好恨自己那麽懦弱。

若逃犯真的找到上门,这次一定……

「嘘,不要说话,不要出声。妈妈下去帮爸爸。真纪你不要下来,爸爸担心你会分心,很危险,知道吗?」

妈妈说的最後一句话仍在脑海中回荡,我一定是被诅咒了,所以,直到现在都无法开口说话。

「好啦!我也差不多要走了。」萧强仰颈喝乾,碰的一声放下杯子。「对了,你那个在国外的亲戚说他还得在忙一阵子,你想先过去也行,但恐怕得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你想过去吗?暂时休学也行,在国外住几个月,等我们抓到人再回来。晚一年念书也不会怎样。」

真纪下意识的先看见房东,见到对方鼓励的笑容,她放心下来,在册子上写道:「我喜欢这里,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房东笑眯了眼,圆圆的脸庞和蔼可亲。「我也很高兴真纪你愿意住在我家。这孩子帮了我很多忙。」他对萧警官说。

真纪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

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心细如发的萧强,露出满意的表情。「那就好,真纪你安心住在何大哥家。我会找时间再来看你。」他站起身。「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我说,什麽都可以。像是觉得有被人跟踪,偷窥,或是身边出现可疑的陌生人,都要和我说,不要隐瞒,知道吗?」

真纪慎重点点头。

萧强朗笑的摸了摸真纪的头,略重的手感使她一阵头晕脑胀。「真纪,多玩点何大哥的玩具。」

「名字叫做沙游,老说玩具玩具的。」房东又好气又好笑。

「何大哥,真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麽好的孩子来帮手,是我的福气。」

「我走啦,别送。」

和房东并肩在院子门口目送萧强离开,一阵愁绪涌上真纪的心。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虽然遇上家破人亡的事情,但有那麽多人在帮忙,在照顾着自己,一声声提醒着自己小心,她很感谢。

「真纪,你担心吗?」

转头望向房东诚挚温和的双眼,真纪缓缓摇头又点头。

「不担心又担心啊……」房东呢喃。「要不要玩沙游?」

真纪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房东离开吧台,领她走向咖啡厅的後方。

踏上走廊,穿越房东的房间,来到後院,沿着墙壁来到仓库的门前,房东打开门,一间小小的斗室赫然出现。

光线从贴近天花板的狭长窗户洒落,照亮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一端摆着一只底色为水蓝,铺着细沙的木盒,另一端则是放着真纪曾看过的阶梯状木箱,三面墙钉满一排排约二十公分高的架子,真纪像是被吸引似地走入,浏览着架上的物件。

有着人的脸的月亮和太阳、故意做成破裂状的杯子、串起来的亮片、各种交通工具、动物、人偶、植物、家俱、怪兽和小房子,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她像是被呼唤似地来到一个不规则的红色塑胶物件前,拿起来端详了好一会儿,走到沙箱前,迟疑着是否该放下。

柔软的沙引人触摸,蓝色的盆子像是海洋般包容着沙,以及所有即将放置於其内的一切。

彷佛听见啵的一声,心中的伤口裂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真纪忽然呼吸急促了起来,纯真稚嫩的面容爬满挣扎。

一旁的房东什麽都没说,仅安静地注视着真纪。

彷佛过了许久,又像是仅过了数秒,她总算放下红色物件,然後便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有点愧疚地走至房东的面前,他摇摇头,意思是不用在意。

「我们出去吧。」

房东轻推着真纪,让她先离开。

关上门前,房东回头望了一眼沙箱。

红色的海星全身倾斜,一边挂在箱子的边缘,一边则是踏在沙上。

「想离开,还是想进入呢?」房东低喃着,关上门。

再度回到咖啡厅时,真纪已经将桌面整理好,在吧台後清洗碗盘。

房东从围裙拿出一张帖子。

「真纪啊,我这里有朋友邀请的试吃会,你等等没事的话,可以去一趟吗?」房东说。「下周周末就是花狮子奶油节了,我这群朋友打算设摊位买点吃的,需要一点意见。全程免费参与唷!提供点意见就好。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太多零嘴,真是可惜啊!竹菁做的客家萝卜糕是我吃过最棒的萝卜糕了。」

真纪露出为难的表情,她不太想接触太多陌生人,毕竟现在没办法开口说话,若是给对方添麻烦就不好了。

房东彷佛看穿真纪的为难,主动解释道:「地点是在一处维护得很好的三合院内。」

漂亮的老房子,想拍!

真纪的眼睛亮了起来,帖子的封面写有茂林深竹三合院数字,是微带墨香的手写书法字,行云流水中带着自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素雅大方。

她还没拍过三合院,一直很想亲眼目睹看看。

「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只管去,别担心。」

一抹难得的促狭闪过房东的唇角,他看了一眼时钟,佯装讶异的表情。「帅恭差不多要到了,我得准备一下。」

真纪随即一愣。

自从园游会那天後,张帅恭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对真纪的态度大改,时不时到班上找她。偏偏真纪下课时间不喜欢待在教室,总四处溜搭拍照,激起张帅恭的倔性,打定主意非要堵到真纪不可,还让同班的篮球队队员转告他曾来过。使得原本在班上渐渐变成透明人的真纪,又开始遭受不想要的注目,令她很是烦恼。

之後,真纪开始收到张帅恭的粉丝的威胁纸条,更加不想碰上张帅恭,下课时间跑得更快更勤了。

如此一来一往,班上又起了不必要的流言,加上真纪仍无法开口说话,也没人来问她的想法,顾自顾添油加醋加得很欢,无奈万分的真纪只能远远避开,并庆幸张帅恭终於回去篮球队了,放学後没空堵她。

现在她消极的打算等待或者流言自散,毕竟,学校可是一点都不缺新鲜八卦的地方。

偏偏张帅恭恢复治疗,团练结束後便会来咖啡厅找房东,然後绕着弯打听真纪,房东这才知道两人认识,他不打算从中协调,说那是年轻人的事情,不过,很欢迎真纪烦恼的时候找他聊聊,所以才形成现在这样的状况。

「我出门了!」真纪火速将剩下的杯子擦乾净,掏出册子,举起该页。

「这个顺便拿给大家喝。」房东将一大包挑好的咖啡豆塞入真纪的手中。

她将包好的豆子放入塑胶袋,拿起背包,被意料外的重量吓了一跳,但因为不想遇到张帅恭,懒得检查,顺手一背便离开咖啡厅了。

搭上房东告知的公车,在埤塘站下车,依照google路线图指示,左弯右拐的经过一区又一区的住宅区後,周围的景致从高楼华寓、透天厝群和错落的公园,渐渐变为菜园、废弃的农田、一池池的埤塘与防风林。

走入一处竹林夹道的小径後,尽头的三合院,随着真纪的靠近露出红砖造的门楼,挑檐式形状像是燕尾般翘起立於门楼左右两端,门框上的匾额刻着「茂林深竹」四字,微掩的对开门两旁有猫洞和狗洞,远远望去,人影幢幢。

拍了一张半遮半掩的门楼後,真纪停下脚步,从口袋掏出册子,打算写些自我介绍的话时,一阵薰风刮起,竹叶譁然,绿荫骚动,真纪连忙用册子掩面,免得风沙迷眼。

「总算到了。」

真纪讶然张眼,一名身材极其高挑的女子,像是变魔术似地忽然站在她面前,巧笑倩兮的垂头望着她。

女子容美,气质空灵,绿色渐层至翠紫的发丝随风飘扬,简单的蓝染连身洋装穿在她身上,宛若隐居深山的高人般,背脊挺得笔直,隐隐有股傲然挺立之意。

「小妹妹,我等你很久了。我是竹菁,叫我菁姊即可。」她灵动的眼眸一转,伸手从真纪的发丝拿出一片竹叶。「有迷路吗?」碧绿色的眼眸缭绕着浓浓的好奇。

真纪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掏出册子并翻至第一页举起。

「我叫言真纪,得了失语症,目前没办法说话,敬请见谅。」

「明白,何老师和我说过了。这咖啡豆是给我的吧?」竹菁很主动的伸出手,真纪连忙交出。

就在此时,背包一阵鼓动,真纪大骇,竹菁笑呵呵地拉开没收到底的拉链,衔蝉奴跳了出来,一溜烟的朝三合院跑去。

「快进来。」

竹菁自来熟的牵起真纪的手,迈步往前,动作一拐一拐的,真纪小心观察,才发现竹菁的两脚有不成比例的肿胀,初见时因为掩盖在裙内所以没注意到,走动时便很明显了,但她的脚虽跛,速度却很快,使真纪像是被她拖着走入三合院似地。

一跨入门内,各种食物的香气便扑鼻而至,诺大的红砖中庭,左右两旁放了一张张圆桌,许多人错落的或坐或站在桌旁,桌上堆满各种东西,好不热闹。

「菁姊,这就是你说能帮我们的人?」一名两鬓别着牵牛花的女子,一脸狐疑的朝两人走来。

「怎麽,芊芊,你不信我?」竹菁为昂下颚,拉着真纪朝主桌走去。

「我不信的是这个小妹妹。」

芊芊和同桌的人皆上上下下的打量被拉至桌边的真纪,彷佛在评监什麽似地,弄得她手足无措,抓紧了背包的背带,下意识往门口望去。

「欸欸欸,一个个都把你们的狼眼给我收起来,这可是何老师拜托我照顾的人,名字叫言真纪,很可爱吧?」

竹菁用眼神和真纪示意,她过了数秒才会意过来的将册子举在胸前,纯真的小脸微微泛红。

「哎呀,是何老师的朋友怎麽不早说。」

「就是啊,何老师介绍来的便没问题了。」

「何老师最近好吗?」

同桌的人一听是房东的人,瞬间欣然接受真纪的到来,并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竹菁贴心的一一答覆道︰「有我们家郑镜照顾,老师当然很好。真纪最近搬去和老师一起住,很照顾老师的好孩子,你们不许吓到人家了,知道吗?」

郑镜?这些人认识他?听起来很熟的样子。

真纪好奇的举起手机询问,竹菁回覆道:「是啊!郑镜是我们家的孩子之一。」

「好了,既然是老师的人,我们怎麽都会好好关照的。」芊芊直爽的说:「现在重要的是我们的千猫市集怎麽办,活动时间就快到了,粉丝团的人数才刚破百而已,我们需要有力的宣传!」

某个半脸刺着螺纹图的男子,豪气地拍桌说道:「钱砸下去就能搞好宣传。」

「讲的那麽简单,钱你出?」芊芊没好气地问。

螺纹男的气势扁了下去。

「没钱就办不了了吧……」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伯伯,佝偻着身子,满脸失望地叹气。

他旁边的几个老婆婆也因此难过地垂着头。

「果然现代人不会想要买手工编的竹篮竹帽吧?」

「听说都宁愿花大钱买三C,我们这笨笨的老人做的肥皂没人要吧?」

「做那麽多豆腐乳和萝卜乾了。哀,都送人好了。」

其余人连忙安慰着这些老人们,七嘴八舌的说没有问题,大家现不正在想办法吗?好不容易租好场地了,也招揽了许多摊位,一定能办起来。

「这回的千猫市集就是为他们办的」竹菁一面悄声说,一面拉着真纪入座。

真纪点点头,看向桌上,古朴的竹篮里随意放着肥皂、筷子、木梳、农产品、种子盆栽等市集常见商品。

「哎呀,你们忘记昨天浣儿怎麽说的,我们的东西不错,但照片实在拍得很糟」竹菁转头问真纪。「何老师和我说你很喜欢拍照,我去咖啡厅和你的IG上看过了,着实不错。能否替我们拍些照片,发表到脸书和IG上,一定能吸引更多人到访。」

明白这才是房东交给自己真正的任务,真纪认真的点点头,用手机打字道:「请让我看一下粉丝页。」

芊芊立刻将平版电脑递给真纪,她浏览了一下,发现这些照片真的拍得很糟糕,不是过暗,就是焦距没对准,拍糊了,使得本来就没包装过的商品变得灰扑扑的更不起眼,实在很可惜。

明明这里这麽美,真纪望着经过细心维护的三合院,红砖墙、木棂窗、传统地砖等,都是很好的背景。

看完後,真纪考虑了一下,询问菁姊:「我可以试拍几张给你们看看吗?」

「当然可以。」

获得同意後,真纪果决地拿起桌上的竹篮,直接放到阳光洒落的红陶地砖上,蹲下身,将多余的东西都拿走,只留下三块颜色各异的手工皂,两块叠起,一块倚放,选了个影子不会落到竹篮上的角度,开始以俯瞰和平视的角度拍摄。

大家好奇的看着真纪时而趴在地上,时而高高举起相机。

然後像是这样还不够似地,她望向四周,发现角落有一个竹篓,里面装着落叶,便走过去挑了几片,回来铺在竹篮上,再将肥皂放入,重新拍了几张,然後从背包拿出传输线,直接将相机中的档案传入芊芊的平版电脑,叫出档案,拿回桌上,用手指翻页给大家看。

「哇啊!专业的就是不一样。」众人啧啧称奇。

「金婆婆,你看看你的月桃肥皂被拍的好美。」芊芊开心地拉着正忙着戴上眼镜的老人家看照片。

一旁的真纪看到大家满意,她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辜负这些人的期望,稚嫩的面容涌起微笑。

「你这孩子怎麽就趴下去了。」菁姊好笑的拍着真纪的衣服。「拍不乾净了,我那里有乾净的衣服,你去换一下。」

真纪摇头,用手机写道:「阳光好,今天拍完。」

「菁,我刚把照片上传粉丝团了,好多赞和转贴,你看!」芊芊开心地挤过,用手机秀出粉丝团的情况。

「太好了。」菁姊也笑了。

「谢谢你啊,小妹妹。」开心极了的芊芊揽住真纪的肩膀,赏了个大大的香吻,随即便被螺纹男拉开。

「阿田爱吃醋,你别和他计较。」菁姊对真纪眨眨眼。

真纪连忙摇头,指了指桌子,和方才拍照的区块,菁姊点点头。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交给你了。」

说开工就开工的真纪,依照顺序将要拍的东西罗列在一旁。先从小东西开始拍,时不时更换布景,像是包巾、芊芊耳鬓上的花、桌上的茶杯、睡着的衔蝉奴、就连咖啡豆都拿出几颗来摆饰。

她越拍越认真,越拍越投入,

渐渐地,真纪被围观了,大人小孩都好奇的看着真纪像是变魔法似地拍出一张张美轮美奂的照片,一旁的芊芊和菁姊将大家赶至影子不会落在商品上的位置,顺便呼喝人帮忙把拍完的东西拿走。

直到最後,拍到刚出炉的热腾腾水粄时,真纪灵机一动,请三位长得一模一样,头发像是锥子又直又尖的立在头顶的三胞胎,请他们一人端着黑糖口味、一个是纯素、一个是香菇肉燥,伸出小手,排排站好让她拍,但却怎麽都拍不好,照片中的孩子们像是躁动儿般身影为晃,明明真纪的相机有防手震的功能。

她疑惑地站起身,将照片秀给菁姊看。

「我忘了。」菁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们这里的磁场有点奇怪,三C产品容易出问题,你等等啊!」她回去屋里拿了一个香包袋给真纪。「里面装的是竹炭,你放到口袋,再拍拍看。」

真纪半信半疑地照做,这回,照片果然出现她意想中的画面,孩子们的身影也没有晃动了。

「炭有远红外线,可以防辐射,调节湿度,最适合放在电脑旁边了。」菁姊自豪地说:「晚点我让小镜搬一箱给你放房间。对了,洗澡、喝水、都可以放进去,对身体很好唷!」

觉得菁姊根本就在乱掰,磁场和炭怎麽可能有什麽关系的真纪,脑中突然浮起她曾撞见郑镜在厕所照镜子,扶着镜面的手指似乎微微陷入镜面……再看大家有些遮遮掩掩的慌张和担忧,感觉到似乎有什麽隐私,同样也身怀秘密的她,决定什麽都不问,於是笑着点头,以此表示明白了。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芊芊挽着真纪的手。「小妹妹真乖,市集那天让郑镜带你来,让我们好好招待你;也帮我们拍些活动照。我们打算以後每个月办一次,让大家都能赚点钱,老人家有机会走出这座竹林,见见世面,了解一下年轻人的生活,也跟着乐活乐活。」

真纪自然答应了。

「姐姐,你拿的那个是什麽?」拍完水粄的三胞胎同声发问。

菁姊代答:「是相机。」

三胞胎好奇的伸手摸了摸,露出想玩的表情。

真纪见状,从背包的口袋掏出不到巴掌大的LOMO相机,教怎麽拍,记得要过片後,三胞胎立刻轰抢去。

「尖尖、翘翘、刺刺,你们小心点,别摔到了!」菁姊大喊。

听闻这有够贴切的绰号,真纪莞尔。

「那个会不会很贵啊?」芊芊问,然後招呼着真纪回桌坐,招待她吃刚煎好的萝卜糕。

菁姊和大家帮忙收拾场地。

真纪微笑摇头,露出只是小玩意儿的表情。

端起略微有些烫手的四季春,她啜了一口,淡淡的茶汤沁入心脾,佐以煎的恰恰的萝卜糕,沾点蒜头酱油,刚刚好解腻。

「喜欢就多吃点,等等带几条回去给何老师,她最爱我家的客家萝卜糕了。」

半晌,三胞胎冲回来,趴在真纪身上,七嘴八舌的说他们要看自己拍的照片。

「得用洗的。」真纪充满歉意的写道,三胞胎露出失望的表情。

「真纪,你才刚搬来不久,不晓得哪里可以洗底片吧?跟你说,我有认识的朋友开照相馆,我让他给你打折。地址就在那个……」芊芊抬头,露出回想的表情。

「你是说圭子那边吧?等等让郑镜带真纪过去不就得了。」忙完的菁姊走过来说。

「对,就这麽办。郑镜那孩子呢?」芊芊张望着。

「我让他们去削萝卜丝和磨米去了。」菁姊牵起真纪的手。「我们过去灶脚。芊,你把要给真纪带回去的东西打包一下。」

「喔。」

「肥皂多放几块。」很喜欢真纪拍的照片的老婆婆说。

真纪想要拒绝,却被菁姊拉走了。

来到东厢房的厨房门口,热腾腾的蒸气忽地涌出,米香四溢。

「火侯控制得不错,小镜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菁姊一面称赞,一面带真纪进来。

狭长的厨房内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角落的大灶上放着几乎要叠到天花板的蒸笼,长桌上是忙着将米浆装入木盒的年轻人,角落则是放着一个大石磨,两个人协力拉动。

雾气散去,郑镜的眼镜也从白茫茫的状态恢复原状,这才看到菁姊不是只身前来,还带着真纪。

「你怎麽来了?」他皱起眉头,彷佛看到不速之客。

「小镜,刚刚真纪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呢!」菁姊开心地将方才的事情说出来,使得房里正忙着各项事务的年轻人们,皆好奇的打量着真纪。

「言同学的照片拍得蛮不赖的。」也在这里帮忙的洪次童说,惹得没注意到他的真纪吓了一跳。

他一副这有啥好惊讶的模样。「我看过你拍的园游会照片,真的不赖,改天也帮我的热舞社拍一下吧!」

真纪不好意思的猛摇手。

「怎麽?你看不起我们热舞社?」他问。

这回真纪连头也一起摇了。

「既然没有,那我当你答应了啊!哈!」洪次童像是谈了一门好生意似地,得意的耸肩笑,满头红发张扬的晃动着。

「我很少拍人,不太会。」真纪将写有这些字的手机萤幕,拿至洪次童面前。

「言同学,你有自信点好吗?小镜也说你拍得不错啊。」

真纪讶然望向郑镜,正巧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撞,顿时,真纪的脑海浮现感冒吃粥那晚,柔软的触感像是羽毛般在他的心头骚动,两颊随即泛起红晕,心头痒痒的。

郑镜彷佛察觉到真纪的想法似地,沉静的眼眸闪过一道莫名深意,目光稍移,端整的丽容也微窘了起来。

洪次童完全没察觉这暧昧的暗流,继续自顾自己的说:「我看过贴在咖啡厅的那几张,很棒呢!气氛很好。能不能教教你是怎麽拍的,是不是用好一点的相机就能拍出来了?」磨臼磨得很无聊的洪次童,一股脑地说了一大串话。

和他搭档的另一名年轻人,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快走啦!很重欸。」

真纪连忙趁隙撤退到菁姊的身边,而这时她正将照片秀给郑镜看。

「你看,拍得很好吧!老人家们都很开心,真是多亏了真纪。」菁姊乐不可支的笑弯了眼。

郑镜点点头,说:「真的拍得很不错。」泛起些许温度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真纪。「谢谢你。」

真纪害羞的举起两手猛摇,表示她没做什麽,全身发热。

「哎呀,看我这记性。小镜你看,真纪拍的很辛苦呢!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了,衣服都弄脏了,我带她去换一换,你等等送她回家,路上顺便绕去小圭那一趟,好让真纪冲洗照片。」

「好,我把这些蒸笼卸下就去。」

听到此话的真纪一愣,随即明白两人将同行时,一股羞涩的期盼涌上,又想到自己居然穿着趴脏的衣服出现在郑镜面前,顿时伸手挡在胸口,就这样任菁姊拉去换衣服。

整个脑袋乱糟糟的她,像是人偶般任由菁姊脱衣穿衣。

「女孩子还是要穿洋装才漂亮。」菁姊满意的看着穿上郁金香领,裙摆印有层层叠叠的竹叶图案的蓝染洋装。「就是太瘦了,胸部撑不起来。多吃点啊。真纪,别学时下的孩子节食,营养不足,该发育的没发育好,将来想怀孩子会比一般人辛苦呢!」

脸颊红扑扑的真纪点点头。

她觉得满心温暖又感动,但同时也有些感伤,因为,真正该跟她说这些话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菁姊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真纪,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见对方的眼神认真,真纪也回以同样的态度。

「小镜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曾生过一场重病,自此之後,他就像一面已经出现裂痕的镜子,担心裂痕加深,所以不敢有过大的情绪起伏。他啊,害怕自己碎掉,害怕的不得了,却不懂得破後而立的道理。」菁姊感慨的低叹。

真纪回想她所看到的郑镜,的确是个防卫心很强的人。

「说穿了,他啊,就是怕痛,只和我们以及何老师敞开心扉,这对他的将来没有益处。所以我啊,希望真纪你能和小镜做好朋友。不都说一个朋友就是一扇窗吗?我希望小镜的窗子能多一点,多样多种类。我希望你别被小镜的臭脸给吓到了,主动一点和他做朋友,吵架啊,误会啊,打闹啊什麽都好。他活得太压抑太自制了,我们希望他能活得更畅快更自由。」

真纪点在在手机上手指稍停。

他好像不太喜欢我,觉得我麻烦。

这句话真纪说不出来也打不出来。她觉得害羞,自己这麽在意郑镜,他对自己却那麽疏离;她也觉得难过,不被接受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更觉得寂寞。

复杂纠结的少女心,令真纪更加沉默,难以启齿。

最後她只打出这句话。「可我还不能说话。」真纪举起手机。

菁姊露出明媚的笑。「人与人沟通并非单靠语言,还不能说话又如何?还有身体语言可以用,也能观察人的表情。真纪,人的嘴巴会说谎,身体语言却很难假装。我有个朋友很爱吃水饺又懒得自己包,都买菜市场的,但又担心馅里放味精,所以看到卖水饺的都会问一下,她连问三摊,你知道有几摊放味精吗?」

真纪露出疑惑的微侧着颈项。

「三摊都放了,有两个老板没说谎,这两个老板还反过来笑话我朋友,说现在哪有人卖手工水饺不放味精的。第三个说谎的老板,其实他的回答没有漏洞,但是迟疑的语气,犹豫的神情,已经将真相显露,就算说谎的点可能并非有无添加味精,但光凭老板语带嘲讽这点,便没人会和第三个老板买吧?」

她自然只能点头。

「所以,不要因为暂时无法说话而自我设限,每个人都有其残缺的部分,只是我们的残缺比较明显,一眼就看得出来,其实是我们幸运呢!还能治好,还能活着,享受着每一天,多好?」菁姊充满自信的拍了拍真纪的手。

垂眼望向菁姊露在裙摆外的肿胀脚踝,真纪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是的,自己有什麽好自怜自哀,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罹患各种疾病,自己却如此耿耿於怀,时时因此黯然神伤,甚至藉此画出一道界线,保护自己不被一般人嘲弄歧视。

其实,第一个歧视她的是自己。

此时被菁姊点破心中的幽暗後,真纪感到自惭,因而羞赧起来。

郑镜也是这样吗?

他生的病很严重吗?

现在已经治好了吗?

郑镜的面容出现在真纪的脑海,她难以想像如此俊美冷静的年轻,人曾得过怎样的病,甚至因此留下心伤。

许多疑问像是气泡般不停冒出,她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

「好啦,这件洋装就送给你,谢谢你帮忙拍照。」

真纪连忙摇头,打算拒绝,屋外传来敲门声,菁姊拉起真纪的手不让她用手机写字,温柔但也坚持的送她和郑镜离开。

「帮我问候何老师!」站在门楼前的菁姊挥手道。

衔蝉奴从猫洞窜出,一溜烟跳上真纪的肩膀。

「我们走吧,太阳要下山了。」郑镜说。

真纪点点头,朝大家挥手。

路灯蒙蒙亮起,众人挤在三合院的门外目送两人离开,在左右两旁被风吹弯的竹林的遮掩下,忽隐忽现,宛若秘境,又似桃花源。

真纪觉得好美,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极其快速地拍下一张照片,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路远且长,晚风起,夜幕降临,竹影幢幢,觉得有些冷的真纪,忍不住抖了抖。

「拿一下。」

郑镜将竹菁她们准备的伴手礼递过去,真纪顺手接下,随即便看见郑镜脱下针织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乾净沁凉如水般的气息扑鼻而至,真纪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郑镜身上的味道。

「感冒刚好,仔细着凉。房东和菁姊会担心。」他态度平和的说,少了以前那股淡淡的讽刺和疏离。

真纪忽然觉得很委屈,又有点开心。

郑镜开始接纳我了吧?

「房东让你来的?」他拿回伴手礼,继续迈步往前。

认知到这是和郑镜拉近距离的好机会,真纪急忙翻口袋和背包找手机,原本坐在她肩膀的衔蝉奴不悦的喵了声,跳去郑镜那。

「慢慢说,不急,时间很多。」

抬眼望向眉目一片柔和的郑镜,他一手插在裤袋,一手提着用客家花布包起来的伴手礼,姿态闲适,俊雅安逸,嘴角噙笑,明亮的双眸眼睛溅着高挂的月辉,漂亮精致的面孔,令真纪看傻了眼,脸红心跳。

他,终於不讨厌我了吗?

好喜欢!

突然间,真纪明白了。

她喜欢上郑镜了。

恍然大悟的瞬间,一股哀愁的预感萌发,心绪酸涩,令她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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