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家
眼前的人一开口,清水就彻底醒过来了。目光顺着他的落到身旁正跟莹黄色小球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猫身上,探出指尖挠了挠,灵巧地取了出来,留在掌心地把玩了两下,却没有马上归还的打算。
「同学,那个是我们社团的练习用球。」没有漏掉她脸上闪逝的神情,白石暗自松了口气,惯性噙着友好的笑容说道。
听到网球部三个字时目光微微闪动,清水朝他们睨了一眼,「球……」
小白团在腿边扑腾着,伸长了爪子试图夺取她手上的东西,清水乐了,为牠顺了顺毛。
忍足谦也忍不住看向白石,正巧迎上後者亦朝自己投来的视线,彼此眼中都有疑惑,捉摸不定眼前看似动人却又隐隐有丝古怪的女孩。
「同学?」忍足小心翼翼地开口,颇有种唯恐惊扰到对方的谨慎。
「你们,是网球部的?」
清水轻轻摩娑着球上的绒毛及纹路,这颗球半新不旧,部分表面却磨损得严重,甚至有点细微的焦黑,常理而言,正常的摩擦不至於造成这种程度的成色,如果不是太无聊把球按在地上蹭,就是这里有人身怀某种特殊的招式……
闻言,谦也神色怪异的蹙起眉,但甫瞧清她身上独树一帜的制服後便又释怀了。
转学生嘛,不清楚四天宝寺是关西区中学网球名校也是情有可原。
「是的,你也打网球吗?」忍足见她拿着球翻看把玩着,心想应该八九不离十是同好,毕竟网球在体坛里,是美女出名多的一块领域。
「我呀……」
不料,女孩原本意趣盎然的表情,在听见他的反问後却被显而易见的伤感给占领,手上的动作也蓦地停下。
而趴在她腿上的白猫似乎是从那被发丝半掩住的表情里发现了什麽异样,咪呜咪呜叫唤着,往女孩胸口上扑腾,彷佛想要伸爪碰触她的脸,意图拂去一些什麽。
忍足谦也察觉不对劲,不知所措看向白石藏之介,而後者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好你个白石藏之介!见死不救!』
『兄弟,有些是该帮则帮,有些忙,能帮,却能不帮就不帮──』
就在两人用眼神无声交谈着的同时,乍起的风吹来一阵叶片摩擦的飒飒声响,女孩颊畔的发丝也被带起,拉出一帘绮丽的风景。
忍足谦也下意识望去,目光便难以移动。
翦水乌扇垂敛,羊脂白玉芙蓉面,剔透小巧的瑶鼻,眉如远山,延颈秀项,菱唇樱润,勾着清浅却伤感的弧度……
「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黄绿色小球随着话语落下抛了过来,准确地掉进手中。
忍足谦也一瞬不瞬瞪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没有举步追上,却也顽固得不让白石拉走,坚持看着那道背影,直到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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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离了尘世喧嚣,及熟悉人事物的四天宝寺里,彷佛连光阴的流逝都缓慢了下来,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里的课程进度,大抵比青学稍慢,故而除了复习,清水多了很多时间,索性便百无聊赖地将剩下的中学课程都自主先修过一遍。
然後她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
除去相较以前以更少的时间便能应付的课程,又少了社团活动,她避无可避的有了多不可数的空闲时间。
不论愿不愿意,脑袋总会不由自主思考着……
那些人,那些事。
那些她之所以从关东来到关西,不愿思及,也不愿深究的人与事。
想了很多,却又什麽都没想透。
也许这里的环境真的很好很好,好过她自身的负面情绪,还是一样的生活习惯,脸色却红润了,腕心也不再是森森然的青色。然而随着独处的时间渐多,整个人愈发沉静了起来。
在校园生活中,她并不多话,只是该说的时候说,不至於让人觉得沉默寡言;没有非常亲密的朋友,却也有能够凑到一起分组报告的对象;她配合所有班级性的活动,却巧妙地回避了担任核心角色的可能;不抢锋头,也让人找不出错处。
但正因为这种太过适度合宜、从不出错的举止,使她总透出一股不真实感。
班导将之视为教学生涯的里程碑,各科测验第一高分全落在转学生头上,毫无压力夺下向来是升学班囊中物的学年第一,一时间二年七班大放异彩,七班班导在其他同仁面前好不得意。
同侪间则有所分别,有「妄想将小学妹手到擒来」的学长组,「也有可远观而不敢亵玩」的二年级男同学组,更有「视作向往对象模仿目标」的一年级学妹组。
当然,不招人妒是庸才,凡事都是一体两面,在接受多数人仰慕眼光的同时,清水自然也收到了一些恶意的注视,只是不至於明目张胆,她也就装作若无所觉。
庸人自扰是奢侈的烦恼。
既然没把这里放在心上,被怎麽看待又何须在乎?
不知不觉,来到四天宝寺的日子已经一个多月了,一切看似都上了轨道。然而秋尘知道,自己的心遗落在那个匆忙纷乱的城市里,不曾随至。
为了通勤方便,上学的日子,她住在爷爷奶奶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里。
清水本家虽位於京都,可清水一族的大家长清水吾之介却是道道地地大阪出身,後来创立了清水会社,老爷子才作主举家迁移至京都。
这都是秋尘出生以前发生的事了,在大阪的这处房产,她所知不多,只依稀有个印象,是爷爷跟已逝奶奶白手起家打拼下来的第一处住所。
几经修葺,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也未免触景伤情,因此清水老爷子几乎不再踏足此地,只往来於公司与主宅。
「我回来了。」
白墙青瓦,苍松翠柏,长长的墙面向两边绵延,肉眼不可触底。
每个金曜日课後,秋尘都会回到这座主宅陪伴清水老爷子。
与其两处寂寞,莫如两个寂寞的人共处一室,终归是种相伴。
秋尘进到和室时,清水老爷子正在挥毫。
老人家身着绀色羽织,显得庄重而精神,悬腕姿态笔挺,下笔有力。
檀木熏气混着墨香融出一股说不出的香韵,秋尘站在门外看了一会,方踏着清浅的步履来到老爷子一步开外,熟练地研起墨来。
一室安宁。
直到老爷子开口打破沉默。
「回来了。」
「是,爷爷。」
「可还习惯?」
清水勾唇,「都挺好的,爷爷宽心。」
老爷子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选择说破孙女的口不由衷。
「你奶奶还在的时候,也总是这样静静地给我研墨。」
老爷子垂在眼皮底下的目光悠悠抬起,望向窗棂外的流水亭榭,「俊介肖她的才貌,骨子里却尽得了我年少时的顽劣无拘。」
「你父亲无意接手这些生意,我之所以顺势让你回来,是认为,也是时候让你开始接触爷爷这些年攒下的人脉了。」
磨墨的手微微凝滞,秋尘掀了掀眼帘,又垂下眼去。
老爷子不是没有发现,却状似未觉往下说道:「不管你日後会不会继承爷爷的衣钵,这些人脉多少能让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些底气。」
「你打小性子宽和,这不是坏事,却未免有些优柔寡断。待人和气是好,可这世道,从来就不是你怎麽待人,别人便怎麽待你,多得是捧高踩低、现实市侩的人。」
「尘儿,你要谨记,日後凡事在妥协之前,要想想你可是我清水吾之介的孙女,清水会社的大小姐。爷爷领你进来这个圈子,以後你的一举一动所代表的,都不再是你的个人意愿,而是整个清水一族的门面。那些违心的忍让,尽可以不用。」
至此,清水吾之介扬手拍拍她的肩。
「尘儿,爷爷知道你受委屈了,你爸妈不是对称职的父母,但他们有想去做的事情。有些灵性一经拘束就会被扼杀,你奶奶她就是如此──」
「她终其一生所愿,便是不让我拘着你爸爸,所以才使得你……」秋尘蓦地握住老爷子布满皱摺纹路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他老人家这才顿口,凝望自家孙女良久,方叹了口气:「罢,罢了。」
「他们今晚回来,咱们一家子,好好用顿饭。」
闻言,秋尘的目光缓缓落向老爷子身前的纸面……
上头挥就的,是一个大大的『家』字。
「好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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