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1960,他
升上高中的男孩,有好一阵子,没再作关於他妹妹明嘉的梦。
几天、几周、几个月过去,过去的恶梦像放过了男孩,或者遗忘了男孩,於是睡在橱柜里的男孩,有几个月的时间,终不会在半夜被恶梦惊醒。
男孩以为恶梦原谅了自己。
这点,男孩是乐观的、过分乐观的。
因几个月後,初冬冰冷的塌塌米上,裹着薄被睡着的男孩,又再度被噩梦找上。
梦里的溪水依旧湍急,爬上大石的男孩依旧身手俐落,而当他爬上最高的那块石头,他也依旧回头,伸手想拉他妹妹上来。
「哥哥救我。」
六岁的女孩,稚气的哭喊不绝,声声听来都让人撕心裂肺。
「明嘉!」男孩瞪大眼,看着溪水带走不住挣扎的妹妹,他跟着跳下溪流,跌入溪水当中,被溪水冲的载浮载沉。
「明嘉、明嘉……咳咳……咳咳……」
他被水呛的不住咳嗽、视线模糊,再喊不出声音、再看不见妹妹的身影。
永远看不见了。
在一连串的咳嗽声中,一身冷汗的男孩,猛地从梦中惊醒,缓了几口气才回神,意识到他听见的咳嗽声,不是来自他自己。
映进起居室的月光,撒在躺在被褥中的病人憔悴的容颜上,病人勉强转过身,咳嗽持续。
「爸。」想起自己任务的男孩,连忙起身,从一旁书桌拿了手帕跟水杯,扶起不住咳嗽的父亲喝水。
「谢谢。」男孩父亲喝了水好些,虚弱地吐出几个单音,作势让男孩扶着他在躺回铺垫上。
男孩乖乖照办,让父亲再睡下的他,就着木托盘,把用过的手帕跟水杯搁上,端着托盘往小厨房的方向走。
凌晨时分,全家都入睡的屋子,几乎没有声音。
月色成了唯一的光源,透过门廊照进。
但月色总有照不到的地方。那些地方,漆黑的让人见不着,原有搁在那里的事物好像不见了,直到男孩不小心撞到、碰到,才发现它们依然存在。
男孩不想吵醒任何人,也不想浪费昂贵的电池,所以他没用手电筒,半摸黑的捧着托盘走着,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头地板上,走进小厨房。
他把水杯搁下,又倒了一杯新的,跟着用搁在水槽里的清水,洗着父亲用过的手帕。
安静的宅子里,他清洗着手帕,仔细、静静地搓洗着,彷佛一个严肃的仪式。
等他拿起洗好的手帕,盆子里的水已成了淡淡的血红色。
所幸窗外的月光虽然照进,但光亮有限,照不清楚那红,男孩一时便不用看清。
把洗好的手帕挂上晾乾,男孩拣了另旁已经晒乾的帕子,连同水杯一起搁回托盘上。他循着原路,走回父亲的起居室。
进房的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门,把托盘上的事物搁回桌上,再小心走回门边,阖上拉门。
男孩阖上拉门时,他父亲翻了个身,细微的几声咳嗽发出,很快便归於寂静。
男孩松了口气。
跟着,他躺回门边铺着的薄被褥之中,拉紧棉被,就着屋里晦暗的光线,盯着天花板,不敢再入眠。
他怕再梦到他妹妹,也怕父亲的呼吸,会在他的睡眠之中,变得越来越微弱。
前几日,父亲倒下的那天,来家里看过父亲的医生,说父亲身体本就不好,这几年养家,因物资缺乏缺少营养的身体,积劳成疾,可能再撑不了几个冬天。
──那,是几个冬天?
当时在一旁听到医生说的男孩,差点脱口而出。
但他没有问。
因他看着全家人凝重的神色,忽然想起了他妹妹,想起死亡,然後,意识到其实家里没有人想知道医生口里的确切数字。
一个、两个,或者三个?
男孩的父亲还能活几个冬天?
那天,男孩没有问,他家里的每一个人也一样。
他们,都没有问医生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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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分的新乐园,热闹依旧。
彷佛世间能有一个地方,不会随季节更迭似的。时隔几月,新乐园屋外挂着的灯泡,依然闪烁着七彩灯光,而里头的乐声、人声,则交织成一首不会停歇的欢腾,闹哄哄的在每个客人推开门时,从门缝中溜出。
男孩走近新乐园的时候,盯着当中热闹,他一度停下脚步。
见着当中喧闹,男孩一度有种错觉,以为他还活在几个月前刚开学的秋天,还听着猫王唱着「It’snowornever」。
事实是,猫王好一阵子没唱这首歌了。几个月的时间推移,男孩的生活遭逢巨变,猫王则已开始唱起新的歌单。
「阿曜,看什麽,这里啦!」
男孩抬眸,见早爬上新乐园一旁围墙的梁楷杰,坐在墙上朝他挥手。
很快回神的男孩,连忙跑向围墙,梁楷杰一见他爬上,替他腾出了个位置。
新乐园的围墙是砖造,很厚实,坐起来安稳,梁楷杰这阵子特别喜欢坐在围墙上听歌,说在这里听歌舒服多了,不会人挤人,有时还能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冬日里坐在围墙上听歌特别冷,但男孩依着梁楷杰的想法,没有拒绝。
前阵子猫王打梁楷杰的次数变多了。一次男孩去梁楷杰家找不到他,才知道梁楷杰躲在阿英的冰店里睡,猫王得知後也没接梁楷杰回去,说是少了梁楷杰的饭钱,他就可以多些钱买唱片练歌。
明明就是买酒。阿英跟男孩说起这件事时,秀丽的脸上写满不屑跟鄙夷。
「喏,饼乾。」男孩刚爬上墙,梁楷杰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小心揭开,里头是好几片新乐园才见得着的美式饼乾。
那种饼乾,男孩说不清楚是什麽滋味,但吃起来跟家里偶有的核桃糕、绿豆糕很不一样,很甜很甜,咬下去时浓浓的奶油味在嘴里化开,像极了梁楷杰爱吃的冰淇淋。
「欸,你爸还好吗?」男孩吃着饼乾的时候,梁楷杰问他。
男孩沉默,他这阵子跟梁楷杰一起听歌的次数少了,便是因为父亲的事,事实是,他这阵子为了帮忙照顾父亲,连学校都很少去。
他洗好的制服压在枕头下。算算,已有很长一阵子,男孩都无法穿起他的制服。
「你爸不是很讨厌你?」梁楷杰说,又把一片饼乾递给他。纸包里不过三片饼乾,梁楷杰却一片也没有拿起来吃。
说着,梁楷杰吁了口气,「说到这个,也还好你爸很讨厌你,这样,如果他真的怎麽样了,你的难过会少一点吧?」
男孩摇头,梁楷杰的话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惹得他有点气恼,他搁下饼乾,难得瞪了梁楷杰一眼。
「干,干嘛这样看我。」梁楷杰回瞪他一眼,「等你一个晚上,还留饼乾给你,什麽态度。」
「那就还你。」男孩把饼乾放回梁楷杰的纸张上,「不想吃了。」
「干!」梁楷杰更生气。
而眼见男孩就要爬下墙,梁楷杰捉住他的肩膀,「去哪!」
「回家。」
「干,你今天回家,我们就不当兄弟。」梁楷杰恨骂。
「哪有你这种兄弟。」甩开梁楷杰的手,男孩头也不回。
「许明曜,我就是你兄弟,你唯一的兄弟!」
听到梁楷杰吼来的声音,男孩停下脚步,回眸,看见站在原地的梁楷杰,恨恨地瞪着他,手握成拳,整个身体气到发抖。
本来想要离开的男孩,盯着那样的梁楷杰,不知道为什麽,不想离开了。
他缓缓走近梁楷杰,梁楷杰却不住後退。
「走开,你不是要回家吗?」不愿男孩走近,梁楷杰边退边骂,一双好看的眼瞪他瞪的依然凶狠,手挥开他,像是随时会动口咬人的兽,「你回家啊,回你的家,回你大哥台大,二哥校排前十名,回你温馨美满又快乐幸福的……啊!」
梁楷杰差点跌倒,男孩拉住了他。
「干什麽。」勉强站直,梁楷杰一把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男孩说,「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
梁楷杰沉默半晌。是时,新乐园里忽地欢声雷动,原来是猫王上台了,他好听的歌声从新乐园里头传来。
男孩听着猫王的歌声,梁楷杰也听着。
那你吃不吃饼乾?不知过了多久,在猫王不住唱着的歌声中,梁楷杰问他。
男孩点头。
等两人爬回墙上,梁楷杰把整个纸包的饼乾都递给男孩,男孩慢慢地吃着。
梁楷杰听着歌,似乎听得很专心,一直没有跟男孩搭话。
半晌,男孩才听见他轻轻说。
「我只是觉得,如果猫王死了,我应该不会很难过。」
男孩抬眸,见梁楷杰抱着胸,盯着不远处窗子里的猫王,说的很缓。
「梁楷杰……」男孩低喃,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不过,阿曜,」梁楷杰转过头,看他,「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很难过。」
梁楷杰说,一双清亮的眸子紧锁着男孩的,没有半点玩笑意味。
男孩怔怔的看着他,心情有点复杂,他说不上来是为什麽。
但梁楷杰很快收回目光,他白皙的脸庞看起来比平时更为红润,男孩才注意到,梁楷杰却已经开口。
「那天碰到几个日间部的,旁边都有女朋友。」梁楷杰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显得特别雀跃,「阿曜,我也想交一个,你说我选谁好。」
梁楷杰长得好看,村里对他有意思的女生不少,但男孩不觉得梁楷杰这样随意交女友是个好主意。
他还想着要怎麽劝梁楷杰,梁楷杰却推了他肩头一把。
「你也交一个吧。」梁楷杰唇角勾起,笑意薰染目光,「你家附近那个庄文琳不是很喜欢你?」
庄文琳?男孩嘴里念着这个名字,想起家里附近一个女孩的素雅脸庞,但没有更深的印象。
「等你爸爸好些了,你回来上学了,我们就都交女朋友吧。」挠着头发,梁楷杰说,「念夜间部也有女生喜欢,那些日间部就是不知道。」
「这样好吗?」过了会,男孩问梁楷杰。
「好吧。」梁楷杰低声说,没有看向男孩。事实是,後来那夜,梁楷杰几乎都没有再看向男孩。
「很多事情,一开始不喜欢,久了就喜欢了。」梁楷杰望着在台上唱得起劲的猫王,「反过来说,人生也是,很多事情,一开始以为不会变,久了就变了。」
「我们不会变吧。」男孩说。
「但愿吧。」两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很久以後,男孩才听见梁楷杰说。
那夜,台上的猫王,不知为何,唱起了好一阵子没唱的「It’snowornever」。
「It\'snowornever,comeholdmetight……」
「Kissmemydarling,beminetonight……」
「Tomorrowwillbetoolate……」
「It\'snowornever,mylovewon\'twait……」
是在猫王温柔的歌声里,梁楷杰继续问男孩,「欸,阿曜?」
「嗯?」
「你今天早点回去看你爸吗?」他问。
男孩才要答,梁楷杰又问。
他问,问男孩以後打算干什麽,真的不考大学吗?接着,他问男孩,有没有想过某一天,会交什麽样的女友?跟什麽样的人结婚?
坐在新乐园外的墙头上,梁楷杰问着男孩,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跟新乐园里彷佛不会停止的欢腾交杂在一起。
偶尔,问完问题的梁楷杰会唱歌,唱的,始终是那首「It’snowornever」。他唱着歌时,男孩会听,听得比谁都仔细。
但等有一天,当男孩回神,经历几年,靠着自己工作存来的钱,读上大学的他,却发现如同新乐园歇业暗下的七彩灯光,梁楷杰的声音不再了。
他的歌声、连同问着男孩的声音一起,再不在了。
那个名叫梁楷杰十六岁的青年,男孩儿时最好的朋友。
多年後,男孩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