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麽时候,发、发现的?」盛闭哆嗦着问,大难临头的恐惧感大片大片的盖在他尚在苟延残喘的思考能力上,然後全闷住了。
于端的神色都是凉的,语调波澜不起。他道:「别转移话题,说。」
盛闭那时告诉叶廿事情经过时是无比平静的,就连语气都不带什麽情绪。
可于端可怕呀。
他本来就有些怕他,现在又这个样子,他只是更怕而已。
盛闭说了,也只能说。
「礼拜五,我们学校有一个男生,他想、想侵犯我,所以脖子……」盛闭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注意着于端的表情变化。
後者的脸掩在刘海的阴影下,看不出表情,但语气是极其的阴郁。他道:「他动到你了?」
「没有,後来,我一个同、同学,救我了。」
盛闭感觉和这人说话时,他什麽都不需要做,只要站在那儿,便会有一股窒息感迎面而上,彷佛有双大掌正掐住他的咽喉。
沉默了很久之後,他拿出一支菸、点火。
轻轻吐出一口气,他道:「你觉得这是小事?」
待盛闭盘中濒临融化的最後一口也化成甜腻的液体,于端迳自结帐,完全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之前扯的鬼谎也不圆了,冻着一张只有入骨冷意的面无表情让他上车。
于端发怒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不,精准点说,还不到发怒的程度,说是不爽比较贴切。
他认为最无瑕、最值得护着的小恩人险些让人染指,重点是,他还想瞒着他。
他这人蛮果断的,第一眼对眼就会喜欢一辈子,而他看人一向准。
他毕生的良心也就这麽点儿,也已经把对方归入羽翼下想看顾。
不否认有个人原因在内,可他本来还念着或许待几年後他能成为他事业上的左膀右臂之类的。
虽然因为嫌麻烦一直不愿说清楚更深层的原因,再者,好像有个更纯粹、直达核心的,但他暂时还没弄清,当然不可能说给盛闭听。
有最早的「恩人说」撑腰,他权当作他解释过了。
总而言之,他是于端有充分理由待他好的人,他也这麽做了。
结果小朋友居然连这种只赚不赔的生意都不肯做呀,太好笑了。
恳求他做某事的人多着去了,难得他愿意让人依附,而眼前人居然不信他。
再怎麽和他人玩笑,他到底也是名门出身,习惯站在人群顶端,被人需要。他的傲脾气与自视矜贵是少,可还是有的。
说白点,于端希望盛闭利用他,他甘愿极了。
不幸的是,盛闭本就是很忌讳麻烦他人的性子,孤独惯了,也吃过亏,於是习惯伤自己受着,痛也不吭声。
也就是为何此时见于端如此,他才会如此无所适从。
然後他想到不久之前于端送他去看医生时说过的话。
当天他没有认真听进,现在回想起来却浮起了些深意。
之後有事都能主动找他,没事也行。
于端那天好像是这样说的。
他是想……关心他吗?
这个想法刚冒出了个头,便被盛闭强行按了下去。
怎麽可能呢,他何必。
但他好像生气了,到底为什麽啊……
他不知道原因,但人都生气了,他、他先道歉总没错……吧?
也没有别的办法。盛闭局促的想着。
就这麽办吧。
谨小慎微惯了,便会觉得所有善意都是侥幸,而非谁的早有准备。
盛闭坐到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一边怯生生的偷瞄他。
于端始终直视前方,手稳稳的搭在方向盘上,一点余光也没有分给他。
重复了让手指互相绞紧又松开的动作若干遍,盛闭轻吸了一口气,而後鼓起勇气打破死寂一样的沉默,话音微抖的开口道:「于端,那个……我、我……」
「……我想道歉,对不起。」
「什麽?」于端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很冷淡。
盛闭好像是头一次听他这麽和他说话。
明明也不是什麽大事,对方也不是自己的什麽人,可他就是有点难过。
「我瞒你了。」盛闭低下脸,话音渐小。
说完这句,他难得会有觉得话没说完、甚至还远远不够的时候。
不可以,他必须知道是怎麽回事,自己又是怎麽想的。
盛闭又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自己抢自己的话:「我不告诉你,就是觉得丢脸,我是男生,还差点被强暴,谁听都会觉得我一定是很逊很娘……反正,反正也没事了。还有,我也生气啊,可你们一个个都说要帮我解决,明明就是我的事,我还没法自己处理,这真的很伤人,让我觉得我好没用……」
「然後、然後你还对我撒气,又不说为什麽,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呀,我这事你根本不用在乎,气什麽呢……」
话像倒灌一样全倾出,说着说着盛闭愈来愈气,还委屈,於是红着眼睛恶狠狠的瞪向了于端,没哭,但如果再多说个三四句就可能了。
尽管饱嚐人间冷暖,他毕竟也还只是个少年,不论变故的话,一直到十岁之前都是养尊处优的,更何况他还比别人心思都更单纯,没染过多少尘灰。
他是怯战没错,老是想着能跑便跑,可每次看他人为他出头、甚至是冒着可能受伤的风险帮助他时,他还是难免感觉失落。
他讨厌现况,讨厌总念着想自卫、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仰仗别人的自己。
然後,于端又在他因为再度依赖别人,无时无刻都在强烈谴责自己的时候对他发脾气,而他连原因都不确定……
本来还在气头上的于端被他狠瞪了下,心底不合时宜的滑过一种挺有趣的情绪。
这厮的气焰还高涨起来了是吧,看着挺乖,凶的时候还是冷,跟他对他的了解没什麽出入,但就是这副冷冰冰却没有杀伤力的样子,让于端在情感上瞬间气消了大半。
他心道真是病了,一点原则也没有。
理智回笼後,于端也感觉自己似乎迁怒了。
他不过是为了这种夸张至极的鸟事居然发生在他身上而感到莫名的怜惜。
于端那种极少数能看到路上死相凄惨的小猫小狗而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的人,他的事不关己是发自肺腑的,冷酷无情也是真的。
他就是这麽活到现在的。
但现在,他以为早已死透了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好像回归了,毫无预警。
对象还是个他不甚熟悉的「朋友」。
啧。
这名分不行呐。
思考时几近死寂的气氛实在太滑稽好笑,他有些绷不住死守着的嘴角,原先嘴角抿成了可以称得上凌厉的平直线条,现下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于端没回话,倒是手上动作了。他开进一条和原路线相反的小径,而後就着路边停下。
于端放松身体,放掉力气任自己靠到椅背上。
车没熄火,冷气也没关,在一片沉默中运转声显得很清楚。
说了太多不好的话,後悔了的盛闭泄气一样的也靠到椅背上,顾虑到这不是他的车,把他本来打算做出焦虑时最常摆出的姿势——用自己的双手抱膝,缩成一团——给收了回去。
相对无言。
「你……唉。」打破寂静、说出这段没什麽重点的话的是于端。
他叹了口气,放弃一样的让嘴角重新扬起懒懒散散的弧度。
他把手伸到盛闭黑发柔顺的脑袋上揉了两下,道:「小孩儿作弊呀,卖惨。」
于端看着犹豫再三、张口欲言的盛闭,没打算让出话语权,快速的接话:「等会儿,让我先说。」
「之前你捡到我的时候,还有其他别的时刻,我都说过一样的话,我说,让你利用我,而我会竭尽全力相助,记得吗?」
「我就是个无聊的人,不只无聊,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麽说你懂了吗?」
「我就等着被你利用,等着你把我所有的价值通通耗光,于端扣了扣指骨,慢条斯理的道:「我希望你信任我,把我当作可以让你不论做什麽都更加顺利的朋友,想报恩我愿意拿花让你献佛,想报仇,我自然也会帮你。」
「但你对我的警戒心似乎比对别人更高。」
虽然于端可说是说的非常清楚了,但盛闭就是觉得他肯定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所以他又用慢吞吞的思索起他话里的其他含意。
没有呀。他苦恼的想。再想想吧。
又绞尽脑汁想了想,确定真的没能有别的意思了,盛闭莫名其妙的紧张了起来。
他,真的是想要报恩呐,但是其实我并没有做什麽对他帮助特别大的事。盛闭平心而论的心道。
再思忖半晌,等到于端都想说你他妈别在墨机,给老子磨出一句话时,盛闭终於开口了,他道:「警戒当然有,但那是因为我不、不知道这些,我摸不清你到底意欲为何,不敢说,而且还有,我怕你觉得这不甘你的事,嫌我烦,因为我已经拜托过你太多事了。」
语毕,他歛下目光,道:「我感觉在你面前,好像藏不住秘密,所以防你的戒心才特别高。」
「真的有些话,我觉得还不是时候,人也不对,我害怕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在你面前就会先绷不住。」
「我没什麽朋友,自然没有倾诉的对象,你又这麽强势,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失守。」
「而我不想那样,每个秘密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愿意真心相待,那瞒着你,我觉得我没有错。」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极信任你,把你当作此生最好的朋友,也许就会说,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
「而且,若真有那一天,应该也是我单方面以为。我看的出来,你并不是真的认为我是个多好相处的人才接近我,对我可能也没有半分欣赏,你只是觉得我……好玩而已,『报恩』兴许也只是个让你留在我身边有机会继续逗弄的理由。」
盛闭最後一句话说得很淡,也很轻。
总算说出心里话了。于端心道。
他当然知道盛闭最开始的胡乱道歉只是在应付自己,但不怪他,被盛闭这麽一顿发火後,于端倒觉得自己挺胡闹的。
对任何人有戒心都是正常的,在根本没打算把对方放到平等位置对待的情况下,要他什麽事都坦承交代的确不合理。
更何况,他面对的是比谁都还要自视渺小还一副有童年阴影模样的盛闭。
都说成这样了,他的确不对。
就道歉吧,也没什麽。
思及此,他对上盛闭的眼神後,温声道:「生完气之後发现是自己错的感觉真挺尴尬的,小孩儿,换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你说对了,我确实没打算认真对待我们这段关系,也确实只是觉得你有意思,这样过日子好像不错,但我想保护你也是真的……唉,这麽说真是矫情。」
你这人太对我胃口了,如果能交换的话,我一定会拿你跟我弟换一换,护着也不需要想一堆理由。
这话于端当然说不出口。
他想了一下,而後唇缓慢的扬起一抹弧度。于端笑着把手朝他的方向伸去,道:「总而言之,从头开始吧,我感觉我们对彼此的定位好像打一开始就是错的,难怪认知出现冲突,我认为单从现状你应该尤为信任我,而你认为我们没到那麽熟,我还触及不到你锁着秘密的房。」
「我有个好方法,咱们换个称谓。」
「你想像下,人家混帮派的不都得是同一阵营,诚心相待。假设我们现在就是这麽回事,就按年纪排,你做小弟,我做大哥。」
「至於秘密嘛,随你,想说就说,喊我我才干涉,但我会努力争取的。」
于端笑咪咪的晃了晃伸出的那只手,道:「怎麽样?大哥带你飞,你愿意吗?」
「……」
这人,又不正经了,明显是在开玩笑,但说的话好像昭示了他真正想要和他达成的关系。
不是朋友,是保护者,也就是所谓的後台。
他的意思够明确,除了帮派那部分纯粹让他方便想像,其他都是认真的。
盛闭无意识地抬起手指刮了刮左耳下的疤,算是他在思考时的一个小细节。
良久,他接话,道:「你做了大哥,我喊你需要加敬称吗?」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这麽容易妥协,还愿意做小伏低。
他想前者的答案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这个人是很特别的,如果他真的走了,有那麽点可惜和舍不得。
在盛闭人生里来来去去的人那麽多,于端是出场最特别的,也是他碰过最奇怪的。
却不讨厌。
盛闭就是坚信,若哪一天他们真的再无瓜葛,会是于端先离开,而不是自己。
至於後者,应该是因为心里隐隐也认同他们不应该是平等的关系。
不,不是不应该,而是不可能。
他们除了性别之外没有一样是对等的,于端本就该高於他。
若照他这麽玩笑一样的提议,盛闭认同自己该是做小弟的那个人。
他也不会不情愿,他认为如果有什麽之後,于端怎麽压榨他逗弄他,亦或是他对他出於本能的害怕,若顶上这个身分,好像……就蛮合理的。
行吧。
虽说他们仅用一个颇简单、调笑一样的代称交代就算过了,可盛闭突然有一种事情回归正轨的感觉。
平等这词,对盛闭而言就是痴心妄想。
「不用,随你高兴,我采纳放牛吃草型教育。」
盛闭点头,乖巧的回握住他的手,而後松开。
冷气吹久了,他的手掌有些发冷。
默了半晌,盛闭动了动薄唇,轻轻说了几个字,话语伴着萦绕着车内空间的风缓缓进了于端耳中。
而闻言後,于端有数秒脑袋都是空白的。
「于哥。」
他这麽唤他。
话音很低,却带着点软,示弱一样。
彷佛孩子打水漂时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他的心尖滚了两下,没影了。
居高位原来是这麽爽的事,难怪黑帮这麽盛行。于端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