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餐异常丰盛。
原来昨晚莫哥和丹姊夜潜完兴致不错,索性出海去夜钓。
满载而归的他们,把大部分的鱼都分送给邻居,留下一条肥美的红石斑为大家加菜。
除了煮成鱼汤、切成生鱼片,还有部分红烧和乾煎,简直是一鱼多吃,而且桌上居然还有一大盘新鲜的海胆!
「哇……我口水都要滴下来了!」京美夸张地说。
「你们三个也来这儿好多天了,趁这个机会让你们大吃一顿。」莫哥笑容满面。
「莫哥,这一餐都可以抵我们一天的住宿费了,太豪华了。」何安有点不好意思,依她的个性,等等一定会偷偷塞钱给莫哥。
「小安,要是当初没有你,我也不会回到这里,所以别废话了,赶紧吃就是了!」莫哥说着又为她添上一杯啤酒。
「是啊,虽然我当初其实满怨你的,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麽偏僻的地方生活……不过,现在很谢谢你,能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我觉得很幸运。」丹姊摸摸何安的头,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疼。
「你们别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何安难得害羞,平常的她不是邪魅惑人,就是摆着一张冷脸,居然也会有像小女生一样神情羞涩的时候。
「莫哥、丹姊,别说那种只有你们听得懂的话,小安当初到底做了什麽啊?」京美提出抗议。
此时何安莫名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忧色。
莫哥也不避讳,喝了口啤酒便娓娓道来。
他和何安是在台北的酒吧认识的,那时的他还是个上班族,每天都得加班,也每天都被老板当狗骂。下班之後,由於身心过於疲累,他就算马上回家也睡不着,就去家附近的酒吧喝点小酒放松一下。
莫哥自去到屏东念高中起,就时常因自身的原住民身分,而遭受一些歧视。大家一听说他来自兰屿,就笑他是不是每天都穿丁字裤。家乡的文化受到嘲笑,让他很愤怒,但他不想给寄宿家庭的人惹麻烦,只能忍气吞声。
他以为,只要日後换个环境,一切就会不一样。
但没有不一样。无论他去到哪里,人们对他的偏见总是存在。进到大学,同学都认定他是靠原住民身分加分,才能考上大学;毕业後出社会,上司同事都觉得他一定很爱喝酒,甚至还会因酒误事。
「小时候,看着黑白电视机里的节目,心想这辈子总有一天要去本岛看看,看看时髦的高楼大厦,看看夜晚的灯火通明,是不是比我们兰屿的星空还美。我想着离开故乡打拚,然後像其他人一样,在出人头地之後,带着大都市才有的电器和精品回来。」莫哥说到此处,又多喝了两杯酒,语气中充满复杂的情绪。
他在城市中奋斗多年,努力到後来,他渐渐迷失自我,也忘了家乡,他像是一尾拚命逆游而上,却始终徒劳无功的小鱼,最後只能顺着溪流被冲进大海,无力抵抗。
酒吧是唯一能让他忘却烦恼的地方。
他也是在那里认识了丹姊与何安。
与何安日渐相熟後,有一天何安问莫哥,为什麽他明明很想念家乡,却不肯回去?何安告诉莫哥,她有个朋友一辈子都在逃避自己的家,可是不管逃多久,她最想回去的地方,还是那个家。家乡也是一样,人从哪里生来,最终也会回到哪里去,就像是鲑鱼回游。
何安还对莫哥说,别再假装成另一个人,她懂得假装的感受,她也是在近几年才慢慢坦然做自己。
当年何安这席话,在莫哥心中投下了震撼弹,他後来趁着连假回老家一趟,忽然明白了这麽多年他始终不敢回家的原因,不是怕族人笑他没出息,而是他内心知道,一旦再踏回这片土地,就不想走了。
听完莫哥的故事,我大概能理解何安担心的是什麽,她口中的那个朋友,一定是我。
我也跟着乾掉一杯酒,不发一语。
我不懂何安为什麽会突然去了台北,我记得我发生车祸那年,她明明刚拿了亚洲花式调酒冠军,正如火如荼地准备世界赛。
我没问。
是不敢问。
我不怎麽想知道,那五年间大家都发生了什麽,也不想知道他……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