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是在隔天早上自首的,说是前一天晚上跟父母吵架,拿钥匙开着车就出去了,他找了一群朋友喝了酒,早上的时候又不想回家,就开着车到处绕绕,他开得很远,也不知道在哪,他当时醉意上头,心情特别烦躁,撞到人的时候,只当是撞到一只小猫小狗,当下发现人未死透,看见躺着的人好像从口袋里拿出什麽东西,他那时害怕他是在报警,他脑子又不清醒,便又倒车回去。
等他酒醒了,越想越害怕,这才来自首。
但因为他还未成年,最後也没被判多重,几年就出来了。
苏明夏说着那些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警察说我爸爸手里还拿着手机,应该是想打电话。」哽咽地说道:「可是他手机坏了,开不了了……」
她抹去泪,却笑了笑,「我後来才看见手机里有一通未接电话,是爸爸打给我的,我想应该是那个时候。」
他心中一惊,总算知道了当年那通电话的源来。
心跳剧烈加速,彷佛要从身体里爆破而出,险些喘不过气,彷佛快要窒息,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额头也不自觉冒出冷汗。
他想起那天早上时自己毫不在乎的忽视,却不料,那是来自生命的最後呼唤。
他究竟都做了什麽呢?看着眼前的她,从前那些愧疚开始被无限放大,心口彷佛被藤蔓包覆着,越挣扎越紧固,疼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
「你说,人在死前会想起什麽呢?」她问。
那个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人,他心里所想所念的,是想再看看他的女儿一眼,想听听她的声音,想耗费最後仅存的力气疼疼那个从此以後失去父亲的孩子,他在想他的女儿,他在想这世界尚可触及的美好,阳光明媚的照耀在他身上,无可躲避。
在河边的一念之差,是因为他才得到了拯救,而就是因为那通电话,才让她愿意继续苟延残喘,不再寻死。
她曾站在天台上,仰望着天空,突然也有个想法,想跳下去,想成为星星,成为云,成为灰烬。
她没想过死亡,只是这样活着好像也没什麽意思。
可又想起了那通电话後,就觉得不管怎麽样,都要坚持下去。
才不辜负那人给予的生命。
她说:「他是今年出来的,找到了我,想要求得原谅,可是我不愿意啊!」
「听说,人对於自己的罪孽如果能得到当事人真心的原谅,那麽罪孽也就随之消失,像我爸这样的人,肯定会原谅他吧……」她停顿了片刻:「可我不一样,我想看着他下地狱,想看着他,活在愧疚里。」
她平静地诉说着,眼泪太过猖狂,丝毫未曾停过:「我很过分,对吧?」
她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心中充满仇恨的人。
可是她忘不了,忘不了父亲死去的模样,忘不了屍体散发的恶臭味,忘不了血乾枯的场景,每一天都是煎熬般,深陷泥沼。
她也明白,终有一日,她会被这仇恨吞噬,会被一同拉下地狱。
程光愿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很亮、又刺眼,像是太阳一样,却无能照亮她的世界。
她是为了她爸爸才这麽努力的活着,她没有原谅那个人,可是,却原谅了曾经背叛过他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这麽讨厌着自己。
从重逢那一日就知道了,她的眼睛是死的,她的呼吸是死的,像是在压抑着,又更是在求救。
他没出现的那几天,问很多的心理医生,他该怎麽办帮助她?大多数都说的是陪伴着她,或是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不要让她有自杀念头。
这也是为什麽她会在医院遇见他。
在深重的自我否认与不断的情感勒索下,她在等着自己,什麽时候会崩溃,什麽时候会爆发。
她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比任何人还要期待着那一天,才能以死解脱。
程光愿越想越害怕,只是伸手紧紧抱住了她,什麽也没说。
她哭得累了,就睡着了。
程光愿看着她,她就躺在他身边。
她闭着眼,睫毛清晰可见,呼吸声浅浅,眉眼平和安稳。
这是场真实且虚幻的梦境,他轻轻地抬起手来,想去触碰这场梦境,手尖的温度冰冷,他不想吵醒她,手便只停留在半空中,不敢再靠近。
他的手在空中,隔空抚过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唇。眼前的那个人,是他年少所有的喜悦,是他的不可求,是他心底的最美好。
他收回了手。
他也有慾望,想一直看着这张脸,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彷佛就能忘记时间,忘记一切。
他望着她的眉目,就这样,也感觉是一辈子了。
等苏明夏醒了,已经很晚了。
她揉了揉眼,是在房间里,应该是程光愿抱她进来的。
手机里有几通未接来电,是林乔打的。
林乔传来讯息:【看见了打电话给我。】
她想也没想,就回拨了。
响铃不到几声,就被接起。
苏明夏问:「怎麽了?」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要告诉你。」林乔说:「就是几个月前你们高中校庆时,我不是也有去吗?」
「我记得。」
「当时在聊天时,我就说了你大学的事,但没有说你的名字。後来有一个你们学校的校友吧,长得还挺好看的一个人,他就问我刚才说的人是不是你?」
「这有什麽好跟我说的。」苏明夏说。
林乔激动地说:「重点是他的反应!我也没说是不是你,但他像是跟你认识似的,看起来很不能接受。」
苏明夏眉心一跳,脑子有点乱,「你还记得叫什麽名字吗?」
「不记得了。」林乔说:「不过前几天跟你去吃饭离开的时候,我就是看见了这个人,才想起了有这麽一件事。本来那天就要告诉你的,只是後来我有事没一起吃饭,这才忘了。」
苏明夏忘了是怎麽结束这段通话的。
她浑身僵硬,却觉得冷,像是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温暖,转眼,就被人丢进冰窖里,那一点点温度就在她身体里逐渐流失,神经毫无知觉,血液也开始冻结。
林乔的话一直回荡在脑海里。
原来很多事,从一开始时,就有了预兆。无论做出多少的努力,最终,还是会回到原来的那条路上。
这便是命运的无可奈何。
想起了看见他的那一刻,瞬间就都明了了。
怎麽可能这麽凑巧呢。
几年都没有联系的人,突然就出现了。
是因为什麽都知道了吧。
所有的事与时间点都太过巧合,她不可能不这麽想。
―――――「是因为你回来的。」
真的是因为她啊…...
因为知道了她发生的所有事,觉得她可怜,才又出现在她面前的。
这一切,合理到无法辩驳。
连她想为他找个解释,都找不到一丝漏洞。
她开了门,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人,一看见她走出来,就站了起来,面色温和,一如往常。
苏明夏走到了他面前,却浑身都在发颤。
程光愿看她的神情不对,才问道:「怎麽了?」
她面上是异常的冷静,「你是不是知道,我大学的事了?」
程光愿心脏猛地一跳。
她继续问:「你回来的原因,是因为知道了那些事对不对?」
「对。」他目光直视着她,毫不逃避。
苏明夏缓缓地闭上眼,脑子里是断了线的空白,她不敢相信地自嘲轻笑,声音轻飘飘,没有起伏,「你是在同情我吗?」
蓦地,想起了当年晏菲所说的话。
―――――「就只是同情而已,没有任何的感情,你知道吧。」
就像根刺一样,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只是时间太久,她都忘了有这根刺的存在。
她怎麽就没想到呢?
眼眶一下就红了,声音发颤却清晰,仍是想要个答案:「你是因为同情才喜欢我吗?」问出口的那刻,眼泪也随之落下,滑过脸颊。
她早该明白的,那是同情。
当初,她被这份同情,压得无法抬头,无法正面直视着她所喜欢的人。也因此,才不想再有所交集,不想在被这份同情压得无法喘息。
她选择以时光淡忘,渐渐地,也想不起那时悸动的感觉。
可是後来,他出现了。
连同那份心动,一同涌出,摆在她眼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少年,一步一步朝向她走来,无比坚定。
她感动於现况,未能追根究柢,以至於落到如此下场。
爱要有所平等,而不是施舍,施舍而来的,只是同情。
他同情着她,因此而喜欢上她。
这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她是那麽的喜欢着他,原先不上不下的成绩,开始向上努力,只为了能够离第一名近一点。明明怕狗怕到退避三舍,却还是想靠近他。练习了无数次只想投进一颗漂亮的篮球,只是希望能够知道他在篮球场上的得分时的喜悦。大学毕业後,她打算想要去首都,无非是因为他在那,想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是怎样的。
她想过的,就算他讨厌着她、无视着她,甚至已忘了她,她都不会有多难受。
可唯独不能是可怜她……
她有她的骄傲与自尊,不愿摇尾乞怜,去得到同情而来的爱意。
那不是她想要的。
程光愿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没想过她会问这种问题。
她问完後才觉得後悔,垂着头,藏着泪,也不想听见他的回答了,「你让我冷静一下吧。」她现在还没办法去面对一个知道了所有事,总是以同情的目光看着她的人。
从前的那些温柔眼神,都是同情啊。
是她会错意了。
「从来就不是同情,从头到尾就不是。」程光愿说。
苏明夏被那两个字触到了逆鳞,微红的眼有些决绝:说出了那句话:「可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你了。」掩着脸,声音低低的,越说越无力。
程光愿站在门外,还是出来了。
她现在情绪激动,所以无论他说什麽,她都觉得是谎言。
与其如此,不如给她时间,等到她愿意听他说了,他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等待,总是令人害怕的。
他在这场感情中,总是无止尽的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人的喜悦,等待着那人的回应,等待着那人愿意走出困境,他早已记不清他等待了多久。
他最怕的,不过是最後的结局又是同样的结果。
她也不曾说过爱他,因此,可以潇洒地说走就走,毫不留情。
可他呢?
又要一个人,被丢在原地。
他垂着头,身前是一道门,身後是白茫茫一片,他无法向前,亦不愿後退。
恍惚间,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