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去過我的島嶼 — 第五章

同样是晚饭时间,隔一周再来到林家的时候,林昭郁还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已经就座的布朗问:「昭郁呢?」

林太太解开围裙,望向林先生。林先生说:「应该在我的书房。」

「啊呀,他在那里干嘛啊?」把围裙挂起,林太太走上楼,「我去叫他。」

一下子,厨房外的小餐厅里就只剩下布朗和林先生,气氛安静的沉闷,布朗想说点话,林先生却看起来没有一点开口的兴致,连客套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只是微垂着头,似乎是在想事情。

林昭郁总算跟着林太太下楼了,看到布朗後,他绽出笑靥,一副非常高兴的模样。坐下来後他问林先生:「爸,你书房里原来不是有些书吗?怎麽我没有看到。」

「什麽书?」

「我小时候会跟你一起看的那些啊。」

林先生下筷的动作滞了一下。

他还记得那些书,那些回忆。他把年幼的林昭郁抱在腿上,捧着书读给他听,一字一句,都是日语。书本上的字句也不见中文。

他想起幼时的林昭郁。那时的林昭郁还会用小孩子独特的柔软语调、用日语缠着他要他多说一点故事,现在‧‧‧‧‧‧他大概不记得自己会讲日语了吧?

「那些书呢?」

「丢掉了。」

「嗳?什麽时候?为什麽?」林昭郁觉得可惜地瞪大了眼睛说。

林先生的口吻淡淡的,「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用不到了。

不是指书,而是在说日语、日文。

战後,他和太太一起学「国语」,学得比林昭郁吃力。一边学,一边把收藏了好些年的日文书在夜里偷偷烧掉,烧毁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未来,也想藉此将恐惧烧去。

可是尽管眼看着那些写满日语的碎纸在火光中纷飞,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担忧害怕,反而更助长了慌恐与哀愁。

他们不再读日文书了,但日语烙在他们的脑袋里、他们的唇舌上,他们的「国语」再努力地念仍带有一点口音,不像阿山仔那般或字正腔圆或乡音浓厚的尖锐,身边讲日语和台语的人愈来愈少,讲「国语」的人愈来愈多,他们也愈来愈沉默。

读日文书、讲日语或台语,他们曾经如此习以为常,现在却变得危险。他们害怕被当成异类、害怕被检举,害怕会招徕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

毕竟他和太太见识过。那年二月。

他听说过的,和他一样读日本书的某位先生,在陈情的纸上签了名,阿山仔就照着那张纸,把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从这世上湮灭掉。

那位先生被带走後就没回家。大概是已经回不了家。

可能他们在深山或海滨,太远太远了,被除名的灵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时候昭郁才两、三岁吧。林先生想。他不记得,这样也‧‧‧‧‧‧不错。什麽都不记得,这样最安全。

对吧?忘记过去,卑屈地小心地活在现在,会习惯的,习惯就好了。

闭上眼睛,就不知道黑暗里有很多监视的眼睛还张开着了。

一顿晚饭有些怏怏不乐地吃完,林太太跟林先生一块上楼,她小声讲着日语,神色像安慰,林先生摇头,没有说话。

布朗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楼梯上消失,「你爸妈好像日本人。」

「对啊。」林昭郁应声,「我刚刚在我爸的书房里,有看到一些他工作的资料,还是用日文写的呢。」

「你刚刚说的书,是什麽书啊?」

「就是一些以前的日文童书啦。那些书你也听我爸刚刚说了,都丢了,好可惜,那是我童年的回忆耶。」林昭郁说着,突然露出想起了什麽的表情,内心的忐忑躁动显露在脸上,「我刚才还翻到他的剪贴簿,里面贴着几则很可怕的报纸新闻‧‧‧‧‧‧」

「哦?」

「我没听过那起事件,我爸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些东西,我看不大懂,但是看起来他在写的时候很紧张。」咽下一口不安的口水,林昭郁压低了声音,「那件事发生在三十六年的时候,二月,因为查缉私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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