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啞巴 — 1

       南部的六月天,已经热气升腾到让人难耐,马路上都氤氲着一层热气,感觉路面都快被毒辣的太阳蒸融,一脚踩上去都会深陷其中。

       张文娟和刘淑美正顶着太阳,徒步走在黄土路上。这条路在莲池潭的西侧,她们每天从住家的果贸三村到海军子弟学校的必经之路。

       一路上嗡鸣震天的蝉叫声惹的人心浮气躁的,不过还好今天是礼拜六只上课半天,再烦躁也都抛诸脑後了。她们下课後不打算直接回家,准备要搭公车去堀江的委托行买几件美国的时髦衣服,下礼拜六是中国小姐在高雄初选的日子,淑美的行头还没有着落呢!所以她拿出存了好久的零用钱打算好好让自己美丽一番。

       其实若说有谁是从小美到大的,绝对会算上淑美一份,淑美皮肤白、眼睛大、个头高、比例好,小时候是个可爱的小姑娘,现在高中了,也是一个美丽的大姑娘。

       「可是淑美,你只有16岁,这样可以吗?」文娟对於这个事情,不无疑问,因为她明明记得《大华晚报》上面说,参选资格要「年满20岁」。

       淑美神秘一笑,说:「嘿嘿,我报名表上面写20岁......」

       文娟一听呆了一下,重重一掌拍在淑美肩膀上,笑骂说:「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淑美侧身闪过了来自文娟的攻击,笑说:「唉唷,有什麽关系,我那麽高,他们也看不出来啊,嘻嘻。」

       她们打打闹闹的时候,转眼间来到一处矮灌木丛,这条路上有好几丛这种灌木丛,她们每天来来去去的,每一处有几棵树木都了若指掌,可以说熟得不能再熟了,远处就是前几年才盖好的春秋阁,那也是她们常常游玩的地方。

       但是这一处今天好像特别不一样,远远的在树下就看到原本应该不属於灌木丛的一团事物。

       「咦?那是什麽?」淑美靠近文娟耳边,小声的说。

       文娟是大近视,平常为了爱漂亮,总不愿意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所以本来就看不太清楚,听到淑美这样讲,更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了,颤声说:「什麽啦刘淑美,别吓我。」她声音也忍不住压低了讲。

       「没吓你啊,走,我们过去看看。」淑美兴致勃勃地说。

       文娟赶忙抓紧淑美,说:「不要啊......搞不好是......水鬼!」文娟想起在海军服役的父亲,常常说起在金门驻守时候的见闻,特别是上次讲的那个故事,因为哨兵睡着了,整个哨所每个人的头都被共匪派出来的水鬼「摸」了,所有人都成了无头屍,吓得他们几个小孩哇哇大叫,文娟还因此做了好几天恶梦,所以一旦恶梦有可能「成真」,更是死命拉着淑美手臂,不肯向前。

       「没事啦,我去看看。」淑美一向胆大不怕事,挥手把文娟的手甩开,踏步向前。

       文娟颇感无奈,但叫她留在原地也是不敢,也只能跟着向前。

       「欸欸欸,是个人欸!」淑美大叫道。

       文娟颤巍巍紧挨着淑美,眼睛都怕得闭了起来,听到淑美这样大叫,尽管心里还是很害怕,仍然忍不住好奇,眼睛张开一条缝,想看看到底怎麽一回事。

       只见一个男人蜷缩在树荫下,眼睛半合、眉头深锁,面色通红但紧闭的双唇却漾着泛白的色泽,穿着的衣服似乎是海军的服装,文娟与淑美都是海军子弟,这衣服看得熟了。文娟想看清楚他长什麽样子的,不过他因为额头枕着右臂,所以只看得到半张脸,感觉上大不了她们几岁,看起来不像坏人,不过不知是生是死。

       淑美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摇晃着他的肩头,说:「喂~喂~你死了没啊?」

       文娟拍打淑美一下,说:「别这样讲话啦。」

       男人忽然晃了一下,似乎想挣扎站起来,但是感觉力有未逮,嘴唇蠕动着,低沉的哼了两声。

       忽然的动静把两个小女生着实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叫着躲得远远的,文娟轻轻在淑美耳边说:「他是中暑吗?」刚好最近天气热,护理课有教到中暑的症状与处理方式,文娟看这个人的状态,和老师讲得很像。

       「中暑?那应该让他先散热啊。水,你不是有带水壶?」淑美也想起来护理老师讲得内容。

       两个小女生七手八脚的想要把他扶起来让他靠树坐着,可是180几公分的大个子,她们实在力气不够,这时他又低声呻吟起来,还是听不清楚他说什麽。

       「文娟,快,水!」淑美疾呼着。

       文娟把水壶从书包里拿出来,赶紧凑近他嘴边,但大部份的水都从他嘴边流出来,文娟伸手把他的脸捧起来,让他的嘴更方便接水,这时看清楚了他的脸,感觉还是很虚弱,但是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右脸颊还有一个酒窝,虽然神情痛苦,但是感觉长得挺俊,有点像电影明星欧威,可是感觉比欧威身高还高,可能超过180公分,文娟似乎生活中还没见过那麽高的人。文娟脸一红,水壶差点抓不住,溅了满地的水,水壶盖子掉到地上转了两转,沾满了黄沙。

       「啊!」文娟与淑美同时惊呼,淑美还说:「文娟,怎麽了?」

       淑美站在文娟的背後,所以看不见文娟脸上神色的转变,文娟赶紧把水壶盖捡起来,为了掩饰窘态,慌乱的说:「没......没什麽,可能太热了。」

       男人又呻吟了一下,文娟才想起来正在给他水喝,又把水壶靠近他的嘴,现在他的头枕着文娟的手臂,慢慢的喂着他,水才一口一口的喝了进去。

       「你好一点了吗?我们扶不动你,你可以慢慢将身体靠在树干上吗?」淑美问他。

       他茫然的眼睛微张,缓缓点了点头,努力用手撑了一下身体,可是可能体力透支,撑半天没撑起来。

       「老师说,中暑要让他躺平啦!」淑美大叫,两人又手忙脚乱的移动那个海军服男孩,弄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把他定位之後,淑美忽然解他衬衫的扣子,文娟大惊:「你干嘛?」

       「你上课没在听吗?老师说中暑的人,要让他透气,把热散出去。」淑美仍然专心的在和钮扣奋斗,又喃喃自语说:「怎麽比脱自己的还难脱?」

       文娟可不敢看,全程闭着眼睛,这样糊里糊涂的把他衬衫扣子都解了。

       「欸,你醒了吧?你叫什麽名字?哪个单位?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不是水鬼吧?告诉你,我们中国海军可是很厉害的,打得你们共匪屁滚尿流!」文娟听淑美这样连珠炮的发问,这才把紧闭的眼睛张开,发现他确实是醒了,眼神看着淑美,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麽,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字半言。

       「什麽嘛,原来是哑巴......」淑美咕哝着说。

       「好了淑美,我们再不去委托行是要什麽时候才能回家喔?」文娟看着手表催促着。

       「那他怎麽办?对了,你留下来照顾他,我自己去吧!」她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我?欸欸欸,你回来啊!」淑美已经跑远了,话声遥远地传来:「没关系啦,他看起来不像坏人,我先赶公车了,晚上见。」

       文娟只觉得头皮发麻,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发现对方的浓眉大眼也正炯炯有神的看着自己,不禁脸又一红,想到现在的情景,孤男寡女,对方又衣衫不整,什麽跟什麽嘛,现在怎麽办?

       「呃......对不起,好像耽误你们时间?」他忽然开口了。

       文娟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口吐人言,着实吓了一大跳,呐呐的说:「原来......原来你会讲话喔?」

       看到她慌乱的模样,男人虚弱的轻声一笑:「本来不会的,忽然就会了。」

       文娟瞪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欣赏这个节骨眼他还在开玩笑,说:「你到底怎麽会出现在这里的?现在我们该怎麽办?」

       他挣扎的想要爬起来,感觉还是很虚弱,怎麽也起不来,叹口气,说:「唉,恐怕我只能躺在这边和你说话了,这样对文娟小姐恐怕不太礼貌就是了。」

       「你怎麽知道我叫什麽名字?」文娟跳了起来,站得远远的,随时说跑就可以跑。

       「不用怕成这样,刚刚你朋友不是文娟来、文娟去的吗?不过我只知道读音,不知道字,我猜......文化的文、娟秀的娟吧?这样才符合你的气质。」他嘴弯弯笑了起来,露出右脸颊的一个深深酒窝。

       文娟白了他一眼,啐骂说:「贫嘴。」顿了一下,就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流浪人没有名字。」他嘻嘻一笑,漫不在乎的说。

       文娟受够了他的油嘴滑舌,说:「呸,不想讲就算了,你还是当哑巴比较好。」

       不过他这样一直躺在树下也不是办法,这条黄土路虽然不是什麽交通要道,但还是偶尔有行人,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蹲在一个上衣都敞开、几乎可以说是半裸的一个大汉身边,这......这能看吗?

       文娟脑海一直飞快的转着念头,该把他安置在哪呢?自己家是绝对不可能,女儿放学顺手从路上捡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汉回家,活不耐烦想被打死吗?

       忽然想到对街覃妈妈的猪舍就在附近,之前为了贴补家用,覃妈妈买了一个小猪舍养猪卖钱,不过覃伯伯生病之後,覃妈妈专心照顾覃伯伯,猪都卖掉之後就不再养了,猪舍空了好几年,他们之後拿来当杂物间,平常没事应该都不会有人去,那个时候全村的小孩子几乎都出动帮覃妈妈打扫清洁,文娟及淑美也有去呢。

       文娟斜眼看了一眼他,他正把两只手掌枕在後脑勺,愉快的哼着歌,她说:「欸哑巴,看起来你可以站起来了吧?我想到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休息。」说完感觉不太放心,又再叮咛一下:「休息够了你就快走喔,不要害我。」

       他似乎对於这个新绰号欣然笑纳,挣扎地站了起身,歪歪倒倒来到文娟身边,嘴一斜,笑说:「可能还需要文娟小姐搀扶一下。」

       文娟奋力一推,骂说:「自己走!」

       然後哑巴就像倒栽葱一样往後仰躺直接摔下去,後脑还在黄土地上重重嗑出一声声响。

       哑巴又躺回了地上还唉唉叫着:「唉唷唉唷好痛啊,还好地上没有石头,不然你就上新闻了。」

       文娟不知道他真的还那麽虚弱,满怀歉意的跑过来:「哎呀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有没有怎样?」

       哑巴又露出歪嘴的笑容:「现在应该还没死,等一下就不知道了。」

       文娟又要发作,可是看到哑巴还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只能把满腔怒火化做一记白眼,把手伸出去,说:「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自己拉着我的手起来,我可撑不动你。」

       猪舍里面盖了间小木屋,当时是用来堆放器具杂物的,这间房子现在还是拿来当杂物间,所以覃妈妈还是会定期打扫,水电管线什麽的也都维持原来的配置,不过毕竟之前拿来养猪的,所以还是多少有点「味道」。

       其实猪舍离文娟「捡」到哑巴的灌木丛不远,走路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可是哑巴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一路都不愿意好好走,文娟搀扶着他,可是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文娟身上,两个跌跌撞撞,这一小段路居然也走了半个小时才到。

       哑巴一进门就捏着鼻子怪叫:「哎呀臭死了,这里是什麽地方呀?」

       一路上文娟一面担心被村子的邻居看见,一面又要承担哑巴身体的重量,天气热成这个鬼样,哑巴身上的体息随着热气直往文娟鼻腔喷发,她早不知道在心里翻了几千个白眼,才刚进入猪舍就听哑巴这样讲,更是怒不打一处来,甩开哑巴的手,怒说:「之前是养猪的啦,给你住刚好适合。」

       哑巴被推之後重心不稳,又倒在地上唉唉叫着。

       文娟余怒未消,瞪了在地上的他,迳自大踏步走进室内开灯,说:「先约法三章,你就在这边休息到你体力恢复就离开喔,不要害我,而且在屋子里不要随便出来。」低头看一下表,叫出来:「啊!要晚餐了,下课之後拖太久时间,我爸要杀了我,我先回家了,你好了自己离开喔,不见不见再也不见!」

       文娟说完之後,又瞪了一眼还在地上想挣扎着站起来的哑巴,小跑步离开了。

       其实文娟前几天已经与家里报备过,今天中午放学後要与淑美去崛江的委托行逛逛,所以其实不用那麽赶着回家,不过文娟只觉得待在哑巴身边心浮气躁的,他的每个动作看了都好讨厌,只想远远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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