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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很久很久以前,甚至还是林秦瑶的时候,就很讨厌那些别有心机的人们。
学生时期,林秦瑶除了上课时间在外,剩余时间都关在家里琴房,弹奏着那些艰涩的古典曲目。有时候弹得好,林母心情也好,牵着她的手出门逛逛街头。
林母最喜欢遇上邻居,因为他们总是用着羡慕的眼神,称赞林母教育有方,独自将女儿教养得如此优秀。
「小秦上周还上电视了?太厉害了!」邻居满脸羡慕:「我在家里也能天天听到琴声,一边做着家务事,一边听着,感觉全身的疲劳都会消失。」
总是板着脸的林母,难得会露出笑容。
林秦瑶一直都知道,林母爱她,不是因为她是亲生女儿,而是她有才华。毕竟林母私下,是从不对她笑的。
而邻居爱的,不是林秦瑶的琴声。
「小秦是跟哪位老师学的?」邻居脸上仍挂着笑:「我家女儿也很想学,还天天吵着要我给她买琴呢。」
随着林母笑意渐深,林秦瑶心中好像落下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难以呼吸。
为什麽母亲不懂呢?
他们哪是真正的喜欢,林秦瑶分明看见他们转身时,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的情绪。现在的社会就是如此令人作呕,为了安抚心中的自卑,恨不得全世界都跟着过得不好。
林秦瑶一生中,从来没有被人真心称赞过。
一年接着一年,面临青少年钢琴比赛,她总是孤军奋战。
站在舞台上的她,眼前一片刺目的灯光,不适的眯起眼睛,随後後映入眼帘的,是观众席上一张张冰冷而僵硬的脸庞。
乍看之下,黑压压一片,他们就是一群安静的活屍,注视着你,等着时机扒了你的皮、喝光你的鲜血。
林秦瑶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拉起裙摆,望向不远处的平台钢琴,庞大的琴身被擦得晶亮,像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正睁着眼对你虎视眈眈。那黑色里倒映着自己如鬼魅般的影子,随着缓步迈过去而反射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坐好,垂着头颅和眼帘,将手先摆放到琴键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厅内的空调刺骨,却安静毫无声响。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全世界,彷佛都在等着她,陷入恐慌的漩涡里。
每逢这一刻,她便会问自己:为何昨夜,没有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手指切断?
「喀啦⋯⋯喀啦⋯⋯」
梦靥里恼人的节拍器声响,似远似近,回荡在音乐厅内。
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尘封的回忆就像跑马灯般,一帧帧播放在脑海里。
她真的过得一点都不好。
同学们玩乐的时间,她被关在琴房;从不参加户外活动,她一样关在琴房;同学们吃得圆润,她却三餐不继,瘦得见骨。
林秦瑶才七岁的时候,身高才到林母的胸口,拉着母亲的衣角,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出生在这世界上。
「说什麽鬼话?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养你养得这麽辛苦,我才不想活了。」林母声线冷漠,一把推开了她:「再让我听见一次就滚出家门,别想回来!」
母亲的话是一把利刃,插在胸口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
之後她不敢再说不想活了,即使是十年後,也就是十七岁的那年,她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带着少许的积蓄,悄无声息,离开了这个地方,与家成为两条已分叉交错的线,分离得愈来愈遥远。
正值青春的年龄,怀着又受伤又懦弱的心,踏入全然陌生的尘世喧嚣里载浮载沉,吃下不少苦头。
随後几年,她经历了一段澈底击溃自己的时光,全世界的光芒都散尽了。
她开始相信鬼神。
那些鬼神,就住在人们看似和善的面具下,睁着腥红的双眼对你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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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长曲公式练习。
冰场上回荡着悦耳的乐声,余涵光一身黑色训练服,站在冰场一角,目视着来回穿梭的选手们。
音乐播毕,又轮到下一位选手上场,乐声再度响起。
顾忌到他的身体状况,冉道轩也特地过来了,一身长版羽绒外套,环抱着自己,冷得牙齿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抱怨连连:「你怎麽受得了这种酷刑?要是我,就直接放弃不滑了。」
余涵光闻言眼中漫开一层笑意,扭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修长脖子上的喉结轻微滚动。
「我知道劝你没用。」冉道轩垮下脸:「但身为医生,再不中听还是要实说。」又冷得原地跳了跳瞅着对方,他背对着身体往後倾,双肘撑隔版,修长的手指自然的微微垂着。
「虽然目前没有危险状况,但你现在身体还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发生状况。」
余选手仍望着冰场上穿梭的运动员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涵光?」冉医生不满自己被忽略,顿时横眉竖目起来:「余涵光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冉道轩。」他淡淡的说:「不用担心我。」
「怎麽能不担心?我就是为你操碎心了!」他激动得指指自己:「我才刚奔三,白头发都冒出来了,这都是因为你啊呜呜呜呜⋯⋯」
任他再怎麽鬼哭神号,眼前的男人都无动於衷。冉道轩不禁纳闷,到底有什麽比健康更重要?就不能等身体状况更稳定後,再复出吗?
「昨天的比赛,有没有注意到观众的表情?」余涵光轻描淡写的,彷佛在问无关於己的事。
冉道轩一头雾水:「去注意观众干什麽?有美女粉丝吗?」
结果被冷冷地扫一眼,吓得浑身一抖,闭嘴了。
要说余涵光这个人,平时性格谦和温润,他生起气来不愠不火,只是默不作声,但越是安静越是令人不寒而栗。
「你如果有注意到,那就会理解我的坚持。」
话落,他一个迈步,缓缓的滑至冰场中央处。
余涵光低头看着脚下的冰面,脑海中浮现出每场比赛中,观众席上那一双双带着憧憬与盼望的眼神。
他们眼底承载了浩瀚星辰,足以让整座冰场更加明亮几分。
也有少数时刻,会有人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很多人能达到的地方,我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
昨天林星海坐在最前方的席位上,看他的目光,不带有任何温度。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泊中,她也是用同样的眼神看他。
余涵光抬头,轻轻阖上眼睛,灯光洒落在乾净白皙的侧脸上,挺直鼻梁边留下一层模糊的阴影。
四周瞬间静悄悄一片。
接着整座冰场回荡着广播,说着他的名字跟顺序,以及表演曲目。
所有选手都退到一旁去练习,把场中央让给余涵光。
属於他长曲节目的乐声翩然而至。
那是弦乐团拨弦,每一下都像低声细语的倾诉,神秘的森林里漫开层层迷雾,长笛如破云而出的晚霞,缓缓拉开了序幕。
《Pavane》加布里埃尔・佛瑞创作的古典乐曲,带着深情轻愁,曲调婉转悠然。
他睁开双眼,眼神变得坚定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