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实喜欢拍照,至少买到那台拍立得是这样子没错,她花了点时间熟悉按键位置和重量,被抱在手心的那台相机很轻,感觉几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
喀嚓一声,她拍下照片,等待照片出来。
⋯⋯海豚跳过圈子,当水花四溅时,观众的掌声响起,像被海浪岩石激起时,四散的浪花一样。以前的梁秋实喜欢掌声和目光,但现在的她像是逃狱的罪犯一样躲避着那些让她有沉重压力的东西。
身旁的林胜岳表情很难看,看起来是不太喜欢海豚和这麽吵的环境。梁秋实觉得他宁愿在咖啡店里扫厕所也不要在这里看海豚跳来跳去,但他们排很久才排到的诶!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林胜岳摸了摸自己的浏海,然後拔下发夹,整理之後便重新夹上,重复了好几次这动作,做完这动作後,他们身旁有几位女生开始在窃窃私语讨论林胜岳他的⋯⋯性别?
林胜岳看起来就是刚硬直男啊,看看他的眼神,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梁秋实不知道那些女生的眼睛到底怎麽了,啊算了,反正林胜岳听到顶多发牢骚生气而已。
然後林胜岳的视线从自己的皮鞋上移开来,他看起来有点紧张。
「梁秋实,」林胜岳开口,身旁的女生发出了惊呼声後便沉默下来。「可以走了吗?这里无聊到我快疯掉了,我们可以再去买海豚娃娃或是吃冰淇淋,或者是回家睡觉⋯⋯总之我绝对不要再来这里看海豚秀。」他不安的玩弄手指,看起来似乎在隐瞒什麽事情。
「你在隐瞒事情吗?」梁秋实戳了戳对方的手臂,尝试让对方好点。「告诉我。」
「回想起不好的事情。」梁秋实第一次看到对方这麽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我,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但我觉得,这很丢脸。」
「告诉我。」
「我小学还是国中因为想要成为英雄,而我认知的英雄都很喜欢观众的视线和掌声,所以我总是做一些无聊的事。」林胜岳深呼吸一口气。「有次,有个学长告诉我把某个同学推下楼梯就能让大家开心,因为那个同学⋯⋯很讨人厌。」
「我那时很开心,因为这样大家都会觉得我很厉害!但我没推下去⋯⋯因为我不敢,我很怕,我感觉到了不对劲。」林胜岳懊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结果那个学长过来,用力的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
「他嫁祸给我。」
林胜岳看起来快要疯了,他的头埋进了手掌里。
「啊,那个同学脑震荡,即使後来已经解决,学长也有应有的惩罚。但我还是很怕⋯⋯那些事,我那时因为这事被同学霸凌,解决完事情後,那些声音的确少了很多,但我还是⋯⋯」
「很害怕那些声音。」
「所以我逃避,虽然後来好很多,音乐比赛让我重获信心,但是⋯⋯」
「我还是很怕。」林胜岳说道:「每次的自信後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害怕。」他的样子在梁秋实眼里看来真的很凄惨,她从来没看过心爱的男人露出这副面容⋯⋯这让她觉得林胜岳身上的光芒减弱了,变成更像一个,手足无措的人了。
「我在这里。」梁秋实的心经历了好几次的挣扎,思考了一会儿,她才说道:「那我们离开这吧,我们可以去⋯⋯吃吃冰沙或是再看一次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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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到底为何。」
当梁秋实吃下一口冰沙时,林胜岳突然问道,他满腹心事的把塑胶汤匙插在草莓冰沙上头,然後搅一搅,似乎也把思绪给搅乱了。
「我不知道怎麽谈恋爱,也不知道该怎麽⋯⋯找寻自我。」林胜岳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恐怕我比你还更无助,你在这方面比我厉害许多,梁秋实。」
「⋯⋯。」梁秋实吞下冰沙,摇摇头。「我很无助,我们都是平凡人,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谈恋爱,我很难去了解你,以及你的想法,林胜岳。」梁秋实又吃了口冰沙,冰沙有种酸酸的感觉,即使她吃的是草莓冰沙。「你也有你的路要走,不是吗?」虽然我的潜意识觉得等等会有不好的事情。
话摆在那里,等着其中一方说出口。
「我们分手吧。」
梁秋实只觉得有什麽东西逐渐空虚,她没有大吵大闹,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会这样子恳求对方留下,但她只是防卫性的耸起肩膀来。
「为了你,也为了我。」林胜岳吞了口口水,然後笑了一下,那笑像是黑咖啡的苦。「我想经过了这几天,我们不合适,不是吗?」
「所以分手吧。」
梁秋实露出了勉强的笑容,点点头,艰难的说道:「好,希望你之後能找到你真心爱的那个人。」紧张的扯着自己的衣服,总觉得有什麽东西从心中的缺口缓缓流出,或许放手,对自己以及对方才是好的?
「抱歉。」林胜岳低下头说道,梁秋实总觉得自己才是该说对不起的那一方,毕竟她妨碍林胜岳好久了,况且⋯⋯林胜岳还有他的梦得去追寻,而不是跟她一起滞留在原地。「我也希望你可以找到更好、更棒的人⋯⋯对,那就这样子吧。」
「你确定要分手?」这个问题投出後,林胜岳想了很久,得出的结果是耸耸肩,他不太确定该做出什麽回答,直接耸肩过去就行了吧。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现在开始换林胜岳紧张的搓着手了。他不知道梁秋实问这两个问题有何意义?不管是不是朋友,都会因为尴尬而不去交流,最後如同两条相交的线条,慢慢地平行,最终两方都不会记得彼此,接着新的生活就会开始⋯⋯啊,这就是人生。
「你觉得是朋友就是朋友吧。」林胜岳打算含糊带过去,他有很多事情必须做。「但,对,呃,就是这麽一回事,我不太会⋯⋯没错。」他自己觉得提出分手这个要求後,便开始後悔了,他该好好想清楚的。但对方似乎比较关心後续的事情。
「我该怎麽跟你的母亲说?」梁秋实竟然不是担心自己,这让林胜岳有些意外。「呃⋯⋯直接说我们分手了吗?还是怎样?」
「我不知道。」
林胜岳脑袋空白,他没有想法,也没有任何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或许、或许他可以⋯⋯他可以做什麽?
「⋯⋯先假装这一切仍然是真的不就好了吗。」
如此不负责任的发言。梁秋实不知道该给这种话什麽评价,她只好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点点头,在心里咒骂对方和思考有什麽更好的方法能替代这种如此狂妄又渣的计画。
「我先去打一下电话。」林胜岳拿出手机,然後匆匆忙忙的走出梁秋实的视线。
确定等对方走远後,梁秋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冰沙大口大口的吃完。等冰沙融化在嘴里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了来自後方,一个女生的喊叫。
——有小偷!
人群指着那个小偷,没人站出来追他,几乎都是在目送那个小偷冲出海生馆大门,警卫这时也不知去向,而当小偷要冲过梁秋实自己时,梁秋实还在思考如果是林胜岳的话,他该怎麽做⋯⋯
「不计代价的冲上前阻止对方。」
那时是炎炎夏日,林胜岳坐在咖啡店里,刚好在擦桌子,而梁秋实则是坐在一张椅子上,拿着最新的文学报刊,躲在报刊後面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对方。
那时她心血来潮问了如果小偷偷了某个不认识的人的东西,林胜岳会怎麽做。虽然这个问题是问好玩的,但林胜岳却皱起眉头,非常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他才说道。
「如果歹徒手里有武器呢?」
那时候的梁秋实不禁开始担心对方会不会哪天因为这样子,而被歹徒刺死⋯⋯或者是追一追受伤什麽的,那麽梁秋实⋯⋯会很担心。
「抢过来,或者是小心不受伤。」林胜岳说道:「不然就是在对方脸上狂打,打到送医院也是可以,毕竟偷东西就是不好的行为。」
「虽说这不好,但你这种行为太偏激了吧。」梁秋实不解,她觉得对方就是说笑的,但为什麽林胜岳却摆出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对着自己说道?「你可能会因此进警察局跟警察喝西北风!」
「为什麽你要这麽紧张?」林胜岳露出不解又疑惑的面容,他放下手里的抹布,双手抱胸,歪着头问道:「如果是这样子,那就是我进警察局啊。我不懂,又不是你进警察局。」
「我会担心你,阿岳。」
「安啦!」林胜岳摇摇手,叫梁秋实安心。「又不是杀人抢劫放火,我可以说那是防身。」
「不好笑。」
「好啦。」林胜岳熬不过对方的攻势,最终他选择耸耸肩敷衍过去。「总而言之,阻止对方。很多人因为恐惧而让歹徒跑过去,不要这样子,不要跟他们一模一样。要阻挡对方,知道了吗?」
⋯⋯到了现在。
梁秋实的脚使不上力气,只能看着对方跑远,奇怪的是,当小偷跑过去时,有个熟悉的人影冲了出来⋯⋯喔,不意外。
「林胜岳!」
几乎是用喊的喊出对方的名字,梁秋实感觉快哭了,她跟在那个有着长马尾的男人後面,小偷拐了个弯,打开逃生门,带着皮包跳了下去,快速的在楼梯上奔跑着,倒是林胜岳跑的挺轻松的。
——然後林胜岳被绊倒了,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用单手着地,一声令人心痛的尖叫声在梁秋实耳里回荡着。
然後几个男人快速的略过他,似乎是去抓那个小偷了。
「林胜岳⋯⋯!」梁秋实丢下沉重的背包,让背包滚落到地板上,她冲了过去,抱住对方的头,尝试让对方好一点。「林胜岳、林胜岳?」林胜岳的手折成一种奇异的姿势,似乎是骨折还是什麽的,梁秋实不敢动到那只受伤的手臂,她只能紧紧的抱住对方,眼泪从眼里夺眶而出。「林胜岳,不要死喔。」
「真奇怪。」林胜岳半睁着眼看着对方,他感觉脑里什麽都没有,想怎麽回想东西不回想不起来。「明明是我受伤,为什麽是你哭?而且看起来哭得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我爱你,林胜岳。」几乎是用喊的,梁秋实摇摇头。「不管你爱不爱我,请活着,不要死。」
「如果骨头断掉是会死,那麽高国仁不就已经死了好几遍了吗?梁秋实。」林胜岳露出勉强的微笑,摇摇头。「别担心我,我不会死的。」
「向我保证。」
「我不会死的,我用我的吉他保证。」林胜岳说道:「这样子可以了吗?」
「可以。」梁秋实低下头。「先睡一会儿吧。」
当林胜岳闭上眼睛时,他听见有人打给医院的声音,还有不绝於耳的吵杂声。
⋯⋯
他总希望自己能成为像英雄一般的人,拯救全世界的所有人,拯救妈妈,但可笑的是,他却拯救不了自己。
他会逐渐步入黑暗吗?
——大力的呼吸,似乎想把空气纳入肺里,年幼的林胜岳站在泳池边,他的爸爸则是站在他的旁边,摸着他心爱的儿子的背部。
「不要勉强自己,胜岳。」他的爸爸拍了拍自己,他爸爸叫什麽?好像叫⋯⋯该死,他突然忘记了,等等就能想起来了吧?总之,他只记得身为美国人的爸爸,那双只有外国人才有的湛蓝的眼睛,以及他有些憨憨的微笑,但最让他难忘的是,他粗糙的大手摸过自己背部的感觉。「快日落了,我们快去休息吧?呃,公共、公共泳池很快就要维修了,不要给工作人员困扰。」他爸爸那时还有些不太会讲中文,口音稍重。
「可是我也想成为海军!」年幼的林胜岳无力的摇了摇手。之前的他很怕水,但为了跟爸爸一样厉害,他得克服恐惧。「我也想跟爸爸一样当军官!」
他爸爸有时会北上,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有时候他再见到爸爸,已经开始放长假了。
但他仍然很希望爸爸能⋯⋯陪他久一点,他也有向自己发誓过。
所以当爸爸离开时,他感觉就像被背叛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懂为什麽要做无趣的发誓。
那就是把自己自私的想法强加到对方身上的枷锁。
「你够厉害了,胜岳。」爸爸说:「你也可以成为陆军啊,不一定要当海军。」
「我也想搭着大船,跟爸爸一起。」
「好吧,我知道了。」经过了许久的沉思,爸爸才点点头,温和的回答道:「我们再试一试吧,这次憋气要破纪录喔。」
「好!」
满怀希望的,潜入水底,他希望这样子能破纪录,抬起头,呼吸一口气时,看见爸爸得意的笑容,那样会让自己感觉变得更厉害些,之後只要一直读书,拯救其他人⋯⋯那麽就应该可以成为人人口中的英雄。
那时他会环游世界,或是成为这片土地的英雄,培育更多的後代,那时的他会得到应有的,最後他就能和爸爸道歉⋯⋯
——加油、加油啊,林胜岳。
谁在我耳边说话?
那声音好小声,像蚊子一样,但我可以感觉对方的焦躁和不安⋯⋯
——当林胜岳醒来时,他已经在医院的病房里躺着,手打着冰冷的石膏。梁秋实不知道去哪了,不得不说,梁秋实不在的时候,他觉得有些怪异。这里安静无声,医院里一片寂静,他感觉不太舒服,像是被限制了。但值得慰藉的是,一旁有着蔚蓝又美丽的大海,延伸至地平线。
一切都将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