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林胜岳和梁秋实吵架了。
实际上,他们所谓他吵架就只是冷战,高国仁不知道为什麽他们两个要这麽小孩子气。
「阿胜,帮忙修水槽,它爆掉了。」高国仁看了看堵住的水槽,再瞥了一眼正在注视着那一堆洗乾净盘子的梁秋实。他想知道梁秋实会不会因为他叫林胜岳来跑走。「你赶快来啊,它快满出来了!」
高国仁看了一眼根本连一半都不到的水,心里一横把水全开。身为客家人的他似乎违反了客家精神。
水哗啦哗啦的流出,高国仁感觉可以在里头放几条金鱼,再加上一朵荷花。
「⋯⋯把塞在管子的东西清一清不就好了吗?」梁秋实对叫林胜岳来这事只是轻哼一声,没有做出任何太激烈的反应。「你该不会闪到腰吧?」
「没有,乱讲话得报应。」高国仁说,他有些泄气,虽然咖啡店没有什麽恶心的粉红色泡泡,但他总觉得不对劲。「林胜岳?」他提高了音量。
「⋯⋯你把塞在管子里的东西清一清,再换一条管子啊,你连这麽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是闪到腰?」林胜岳在厨房里回应道,声音莫名其妙的很低沉,但他用煎锅煎东西的声音十分的悦耳。
「干。」高国仁不悦的踢了踢一旁的椅子,他又说道:「我就不会修啊,而且我讨厌死这破管子了。」
「你动手修修看啊。」梁秋实回应:「如果你愿意当个玛莉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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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国仁从冰箱拿出一瓶红茶,打开後喝掉了半瓶,梁秋实总觉得高国仁这麽能憋尿也是蛮厉害的。
「怎样,你要喝吗?」
梁秋实看了看高国仁手里的红茶,下意识摇了摇头。从她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在赌气,高国仁意识到这一点後便收起饮料。
「你还在生气?」这话明知故问,但高国仁喜欢确认事实再下判断。
「⋯⋯嗯。」高国仁把这一声轻哼当作默认自己还在气的事情。或许他也有错,因为他把林胜岳留在这里开会,还是社运的主要发起人。
谁晓得,一切都是这麽荒唐可笑,不是吗?像是嫉妒的颜色是绿色啊、天空原本不是蓝色、北极熊的毛也不是白色,一切都是如此古怪,谁也无法怪谁。
「不然我们聊点有趣的事情吧。」高国仁语带轻松的说道,他知道梁秋实现在不会想讲自己的事情,所以他开始对自己的事情侃侃而谈。
「⋯⋯我想听听看你和允燕⋯⋯就是你和未婚妻的事情。」梁秋实听完高国仁的故事後便开口问道。她之前在文学奖颁奖典礼会场外就遇见陈允燕了,她好喜欢她的笑容也好喜欢她的鼓励,所以她想知道更多:「就是,你们发生的点点滴滴。」
「她对我很重要,这样总行了吧?」高国仁一句话结束,但梁秋实能从他飘移的双眼看见他的犹豫,和他微勾的嘴角。「如果你执意要听,我讲也行。」
她看向高国仁坚定的双眸,周围只剩下音乐声以及咖啡的香气。
「我和她相遇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我还记得那时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高国仁说:「那次我的伞还在跟其他黑道干架时用坏,我应该带球棒的⋯⋯我没告诉你我之前是黑道吧?啊随便啦!」
「⋯⋯总之,我为了她退黑,差不多是这麽一回事。」高国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继续说:「即使我有混黑,不代表我不爱这里,好吗?」
梁秋实思考了一下高国仁最後一句话的含义。她或许连高国仁都无法并驾齐驱,更别说比得上了。
高国仁看了看梁秋实低落的样子,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麽,便赶紧换一个话题:「说到她,我还记得之前很常跟她吵架。」
「大概都是价值观、养儿育女之类的无聊问题,我们一吵就吵到差点分手。」回想到那个场景,高国仁似乎很得意,他开始讲起自己其他的丰功伟业。
人都有感情,不管是谁。
「可是啊,允燕她最近可能都在忙。」说完甜蜜蜜的爱情故事後,高国仁喝了一口桌上的红茶,然後叹了一口气。「没关系,至少她让我这个家伙轻松多了,不管是哪方面。」
「高国仁,你很喜欢允燕对吧?」梁秋实小声的询问道,她能看见高国仁露齿的微笑和他微微上扬的语调⋯⋯感觉就像林胜岳得到奖高兴的样子。
「何止呢?」高国仁温柔的摸了摸梁秋实的头,梁秋实能感觉到他粗糙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头发上。对她来说,那是自己从来没经历过的,高国仁就像她想像中的父亲,既幽默风趣也很爱他的妻子与小孩。
但现实不是那麽美好,她的爸爸很冷漠,总觉得自己这样子做对孩子才是最好的,听不进去梁秋实任何无聊的话⋯⋯对他来说,孩子就只是让他骄傲的工具。
梁秋实是这样子认为的。所以当她认识林胜岳时,她可能有些逃家、逃离爸妈魔掌的心态才跟林胜岳在一起、同居。因为自己想体验叛逆,所以没告诉爸妈林胜岳的事情。
所以现在,她看向高国仁炯炯有神的双眼时,她总觉得愧疚又不安。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时,高国仁已经讲出原本要说的话,但对於未反应过来的梁秋实来说,高国仁的话就像轻风掠过耳边。
——她现在是捕风者,然而她只抓到了未被轻风送走的几段句子。
「她很重要,她是我生命的唯一。」
「如果她不在的话,我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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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国仁的笑容很温柔,感觉有些忧伤却保持着微笑,微微眯起的双眸真的让梁秋实想到她的爸爸⋯⋯虽然是理想中的。
如果她的爸爸也能这样就好。
梁秋实在昏暗的房间看着手机传了一封又一封的讯息,不是爸爸帮她擅自报名的比赛就是妈妈问她有没有在外面交男朋友、或是跟别人跑的无聊问题。
梁秋实压力好大。
感觉就像洗发精的泡沫一样,她渐渐沉入了名叫压力的泡沫堆里,力不从心,她逃不走这里。原本能拉她一把、安慰她的林胜岳这时也不在这。
我帮你报名比赛了,期限一星期。
女儿啊,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偷偷交男朋友?
——那感觉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
你怎麽都不读我的讯息?成年了就这麽叛逆?亏我把你养大成人,丢脸死了。
不要让我失望。
——好痛、好难受,呼吸不到空气、空气。
我都跟邻居说了,给我好好努力。
你文学奖怎麽没有得首奖?你到底在搞什麽?
——对不起。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哭,让时间无法继续往前。
梁秋实一边看着手机萤幕,一边躲进了温暖的被子里,她一手拿着手机,看着林胜岳的电脑。阳光倾泻照进昏暗的室内,她突然想听听看林胜岳的歌声。
所以她用手机开始播放林胜岳的自创歌曲。
她也想像一般人一样啊,一样跟另一个人谈恋爱;一样在大学开心上课⋯⋯一样感受这岛的美好,并且守护这座岛。
但她感受不到,她只想逃离,但又有太多事在这里让她一再挽留。
她的心就像是小朋友玩的叠叠乐,名为快乐的积木被抽走後,再来是另一块名为自由的积木,之後便什麽都不剩下,如同贪婪的捕食者把自己娇弱的身躯全数吃光,不留碎屑。
好痛、好痛。
梁秋实很怕痛,但她现在却在拿美工刀自残,血珠滑过了手臂,静脉清楚的呈现在眼前,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手放开後逐渐恢复血色。
她感觉到了一种鸟儿突破牢笼的解脱。
她划下第二撇、第三撇,一次比一次还要深且让她疼痛,还好美工刀是新买的。
她控制不住这慾望,她唯一能控制住的是不要让血沾染到被子上。
林胜岳的歌声和自残的行为让梁秋实好多了,她小心的把伤口包紮完後便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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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阿梁。」王懿轩熟悉的轻浮语调在梁秋实进门的瞬间响起,王懿轩一边整理桌子,一边和梁秋实问好。「你和林胜岳还没和好吗?」
梁秋实轻轻的点点头,这倒是超乎王懿轩的想像外,他以为梁秋实会给他一个不悦的表情,然後走进员工休息室或是去找何燕之他们。
「啊⋯⋯是这样吗,抱歉啊。」王懿轩耸耸肩道歉,然後他说:「需要何燕之帮你处理手上自残的伤口吗?不用假装,那很明显。」
梁秋实也没有要隐藏自己受伤的意思,她点点头。她觉得每次碰到那伤口就痛的要死,而且洗澡也很麻烦⋯⋯但为何是何燕之呢?
「我不会包紮,我包紮的很烂。」王懿轩看破她的心思,回答:「我之前还差点感染截肢,走吧,去找何燕之。」
——何燕之那时刚好在整理医疗箱,看见王懿轩领着梁秋实进来後便挺直身子,眨眨眼,问道:「有什麽事情吗?」等两人的面容清晰後,他看到了梁秋实把自己的左手藏到背後,何燕之大概猜到发生什麽了。
「⋯⋯有时候呢,爱情到终点就不要留恋了。」何燕之尝试轻柔劝导梁秋实,试图把她引导回正确的路上。「我们都会陪你渡过这段时光。林胜岳那种人可有可无,随便在大街上找都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前提是你要有钱。」
「白痴,」王懿轩在墨镜下的双眸翻了白眼,果然是要去考心理谘商师的人,虽然他不知道最後一句话到底是有什麽屁用就是了。「她来包紮的,不是要听你讲人生大道理。我要走了。」
说罢,王懿轩掉头离开,他不是那种会去接受心理谘商的人,比起接受辅导,他更爱用蛮力,独自解决问题⋯⋯希望梁秋实能不要在做这麽无聊的事了。
「你看,伤口的血凝固後都黏到绷带上了。」何燕之皱了皱眉头,小心的拆掉绷带。梁秋实看见何燕之的头发比上次见到还要更长点,她觉得何燕之可能会跟林胜岳一样留长头发,但比林胜岳更女性化。
「对不起。」梁秋实低头道歉,但等她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何燕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何燕之那双异常清澈明亮的双眸。「我⋯⋯」原本想好的道歉台词全部梗在喉间,像是被食物噎到般难受。
「对不起。」梁秋实再次垂下头,轻声重复着自己的话,像是一台报废的答录机。
「没关系的,你没事就好。」何燕之轻轻的用酒精棉片将伤口边的血渍擦乾净,再处理伤口。看着何燕之认真的样子,梁秋实从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对不起对方的感觉⋯⋯是因为什麽呢?
是因为自己的鲁莽所造成的这件事吗?
「不要再随意自残了。」何燕之原本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原本就很谨慎的语气此时也变得更加的紧张,此时的空气彷佛已经凝结,自梁秋实眉间流下的汗珠显得更加的引人注目。「自残能让你获得什麽?」
「我——」欲言又止,梁秋实就像在即将融化的河川上走动,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翼翼。
「是吧?」何燕之又恢复了一往的笑容。「连本人都不知道,你觉得我会知道吗,梁秋实?」
「⋯⋯」陷入深渊,梁秋实每一次的吐息就带着数不尽的压力,感觉被他这样子说,原本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放松,原本握得死紧的手渐渐放开来,血液又能流通了。「我们都不知道。」她做出结论。
「对吧?」何燕之很高兴梁秋实这样子,他再次谨慎的消毒完後便帮梁秋实包紮,梁秋实受伤的地方被柔软的酒精棉布覆盖起来,再用医用胶带固定。「我们都不知道,所以不要做傻事。」
梁秋实她觉得和何燕之有一种共识,或许是因为何燕之的话比其他人还要温柔、有规矩吧。
「梁秋实,能放胆去爱一个人的机会是很宝贵的。」何燕之向梁秋实道:「你要好好珍惜,毕竟有些人很难在社会大众的注视下做到这件事。」
但梁秋实不懂。
何燕之看起来跟她没两样,除了性别以外,都是一个正常人,为什麽要扯到放胆去爱一个人是很宝贵的?
等等,她似乎懂了。
「例如我。虽然我知道除了我以外,很多跟我有相同处境的人都敢出声,但我不敢,因为我好怕别人对我的看法。」何燕之望向梁秋实的面容变得更温柔,面部也慢慢的放松。他露出了一个不明显的微笑,继续接下来的话:
「但不一样了,倾诉对象是你,所以,我想告诉你,」
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一个活生生有生命,会哭会笑,会痛会乐的人,我有思想,这个身体是我的。
「——我是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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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拥有一个放胆去爱人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何燕之是这样子对她说的,梁秋实的手感觉还在痛,她回去得重新处理伤口一遍,不然她什麽事都不用做。
打开铁门,迎来的便是板着脸的林胜岳,他看起来是要出去买东西的样子。感觉忽视她不好,所以林胜岳决定出声询问她伤口是否好多了。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梁秋实露出招牌的微笑,这次的微笑似乎比之前的弧度更大,她总觉得自己和林胜岳的关系开始破冰了。
——就像北极的破冰船一样,船开通了一条新路。
或是春天初生的花草。如果是後者,那麽很快地,花草将长满梁秋实心里名为爱的焦土,再次欣欣向荣。
「你没事就好。」林胜岳没有直视她,但能感觉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关心,所以当他听见她很好时,他放心了。「你有要买什麽吗?」
「不用了。」梁秋实从林胜岳旁边走过去,她能感觉林胜岳的气息。
回到家,她直接躺在松软的床上休息,放下了拍立得,从包包拿出拍好的照片再一一审视它们。
有正努力整理社运报告的高国仁;有正在午睡的何燕之;有正在开怀大笑的王懿轩。
还有林胜岳的背影。
她愣了愣,把那张林胜岳放在相簿里的某一层,然後开始整理其余的照片。
说到社运⋯⋯自从她和林胜岳吵架後,她就没有关心社运了,或许她要找一天去问高国仁确定的日期。
但何燕之的面容在她脑里无法忘怀,他告诉她自己是一名同性恋。
⋯⋯所以他才要跟她借那本小说啊,梁秋实瞬间明白了何燕之到底在想什麽,同时对着何燕之的照片露出温暖的微笑。
——每个人都值得被爱,你也是,何燕之。
一定很累吧?隐藏自己的性向,强迫把自己当正常人。但是,何燕之,你所谓的正常人就是异性恋吗?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们该把这问题放在心中。
但梁秋实的心情如同坐云霄飞车一样,她现在觉得开始难过起来了,就像林胜岳的歌声抑扬顿挫、忽高忽低。任何情感缺一不可,这点梁秋实明白。
爸妈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和林胜岳的?
如果自己跟林胜岳真的在一起了,她该怎麽跟父母解释呢?
那是她心中的大石头。
她好想逃家,好想跟林胜岳一起去冲场,她觉得奔驰的感觉自由多了,比家里沉闷的空气好太多了。
——林胜岳的背影在她记忆里清晰出现,那是第一次和林胜岳一起冲场的画面,她想追上他,但追不到。
梁秋实看着手机里将近五十几封的邮件,没有想点进去的慾望,她觉得心里被什麽堵住一样,闷闷的,讲不出什麽话。
都是爸妈传过来的。
她尝试舒缓自己的心情,所以拿起一本诗集开始读,是泰戈尔的诗。她很喜欢这位诗人,程度就像林胜岳喜欢玖壹壹一样。
那位诗人让她想到那个在会场唱歌的男人。
他们都是同样的亮眼,林胜岳也是。
像个巨星。
高国仁、何燕之、王懿轩都比她还要更加的亮眼,她也想与他们并肩在一起。
不是所有人事物都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瞧瞧那寸步不离的影子,在下雨天还不是一样会不见。
突然间,心情变得不再这麽的低落了,梁秋实突然理解到自己的梦想与志向,她突然了解了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她知道自己的人生是由自己决定。
她不是铁笼里的小鸟,更不是关在动物园的动物,她想要自由,脱离父母。
——她还清晰记得那次冲场对林胜岳说的话。
「拜托带我一起走,林胜岳。」
那她现在呢?还有勇气吗?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