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衍发现自己脱离了父亲的思维,讨论着相同主题,对方的回答却令他匪夷所思。
「她没有被任何家庭收养,一直到成年离开孤儿院都是院长在做监护人,但是这样依靠孤儿院的孩子竟然在七八岁时有出入境资料,两年内飞了十多个国家。我们察觉异样,便从基本信息深入去查,发现『舒妍』疑似是孤儿院其他孩子的身份,死亡後没有做登记,就让现在的舒妍给顶替上了。」
路清远往後靠上椅背,「那家私人孤儿院一直有接受特定人士的资助,虽然不是本人帐户,但应该就是给舒妍新身份,并带着她东奔西走的人。」
顿了顿,观察着路衍的表情变化,他已经从刚进来的愤怒到冷静,再至现在的五味杂陈,就是历经许多风浪的路清远也有些不忍。
舒妍是路衍自学生时代就看好的後辈,近一年来里应外合,默契十足,几年历练後一定能成为名牌搭档。
只是她的身份,无疑会在任务结束之後曝光,届时警界是否还能有她的位置,尚是未知数。
诡异的静寂持续好一会儿,路清远终是开了口。
「百密必有一疏,出入境纪录不容易造假,舒妍最初的出境纪录是从桑国出发,但真正的舒妍,国籍和出生地却是常国。」
这表示,舒妍的旧身份消失时是在桑国,推估一下时间就可以知道她是因为什麽不得不舍弃旧身份。
「你当时还小,但十五年前的大事件是知道的吧。」
路衍翳了翳唇,颔首。
当年桑国的列车翻覆案,造成百人伤亡,是近代榜上有名的重大交通事故,也因为调查过後,认为起於黑道火拼而被列为公安事件,受到桑国政府高度重视。
「当时的调查发现,火力动向皆是由外而内,事後被逮到的作案者也供称是受某组织之托,铲除指定对象,武器弹药同样来自该组织。」
「难道是……」
「那时新任的警政首长肃清犯罪,走私路线多被封,动荡不安时最容易出现意见分歧,进而内斗,这是事件起因。」路清远眼睫微敛,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而我们所认识的舒妍,是当时列车上的乘客。」
一连串听下来,路衍哑口无言。是什麽人在操作舒妍的一切,他似能心领神会,又似一无所知,或者说,不愿面对。
「有能耐替她换身份的人权力肯定不低,再依她对轻武器及密码的了解,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组织当时的首领。」
似有水自脚底升起,将路衍包裹在冰冷中,他乏力,踉跄後退了几步。沉默许久,才艰难地开口,「你早就知道,却还是让她去吗?」
「因为我无法确定她站在哪一边,她去了不仅方便我们观察,也没有这边的行动被泄漏的隐忧。」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她,因为她可以拿起也可以抛弃?」路衍痛苦地挤出话语。舒妍隐瞒的事固然令他震惊,但父亲冷静地说出这番残酷的话亦让他心寒。
「向国内外供应武器,对社会和国家,甚至国际都是威胁。」路清远站起,日光从身後的窗照了进来,替他镀了一层白边,容貌隐於黑暗。
「它存在太久了,路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揉按额角,没有回答。
那夜,路衍失眠了,脑子里反反覆覆都是白天听到的一切,以及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的舒妍。
许多情绪堵在心口令人喘不过气,彻夜思索仍没找到突破口,直到她睁开眼睛的风声传来,他盘根错节,各自纷扰的思绪终於有了共识。
她昏迷时,他身处炼狱,她醒来後,他重获新生,叹不能飞奔到她身边。
关於她的身世,他决定在任务结束前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问,一方面是避免影响她的心情,一方面是事情了结了,才有足够的时间与心力去面对下一个问题,至於她究竟站在哪一方,在她亲口说出来前他都选择信任。
只要她好好活着,其余事情未来都能解决。
但有些话,他无论如何都得说清楚。
他早就想好要以查案问话为由来看她,所以密切注意着医院的情况,一听说有警察被放行,就挑了合适的时间赶过来。
日光灯下,病房的一切白得发亮,就连床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也几近透明,身形单薄得像是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吹倒。
心脏一缩,被人紧揪般地发疼。他迈步朝她走近,每次抬脚似是从几尺厚的积雪中拔出,沉重艰难,在她面前站定後,一时之间没吭声,沉黑深邃的黑眸倒映着她的面容。
舒妍的焦急在他冷然静默的注视下逐渐弭平,知他不是会冲动行事之人,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没再驱赶。
她指了指床边的座椅,「坐吧。」
男人轻点了下头,摘下警帽,一手搭着椅背绕过座椅落座。
她耐心等待他整理说词,因他正襟危坐,也不自觉挺直腰背。
「其实我一直很无力。」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十指紧扣着裤子深蓝的布料,「身为你的前辈和搭档,我所做的相较於你在外出生入死,根本不值一提。」
她敛眸,视线斜落在被他抓出的皱痕上,深浅不一的纹路以指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似他杂乱的心情。
宽大的手背上骨节清晰突起,连接着修长的手指,指关节因为使力而泛白,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在说这些话由此可窥知一二。
「每次汇报,我都在想为什麽我没有在你身边,而是待在安全的地方等你从危机中归来,将你辛苦得来的情报变成他人立功的基石,可是回报你的却是旁人的不谅解。」
他想起网路对她的漫天指责,甚至在同行也不待见她,他替她觉得不值,但是她身上,亦承担了在搭档关系上占尽优势的他该得的骂声。
他迎光而立,将所有阴影都留给了身後的她。
话落,他低头,没敢迎向舒妍的目光。
沉默漫长且苦闷,他的挣扎纠结漫漶在空气中,化作实体扼住喉咙,连呼吸都困难重重。
舒妍望着男人疲惫的脸色,双眼下有忽略不了的青黑,应该有段时间都没睡安稳了,再细细琢磨他掏心掏肺的发言和对语句间她的怜惜不舍,她眼眶有些酸。
拉着她前进的路衍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软弱,他坚定的心智与认真始终是指引方向的灯火,即使风声呼啸也吹不灭。
他们是搭档,这回该她向陷入低潮的他伸出手了。
「学长,你不需要自责。」
她轻拍路衍的手背,「无法反抗的事情很多,体制之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安排,而那些对我、对警察荒诞的评价也非任何人能够阻止。」
路衍感受到冰凉纤细的指尖,虚覆在他的手背上,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管是接受任务,还是这次的事情,做最终决定的人都是我,责任、後果都该是我自己来担,但是我能放手去做,是因为有你一直站在背後支持我、引导我。」
她眸中有光,像是蕴藏一片流光万丈的星河。
「无光不成影,对你,我只有说不完的感谢。」
肺腑之言,无一不真诚,即使声音没有太多波动,寡淡得犹如夜里清冷寂静的月色,却让路衍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温度,多少安抚多日来焦躁难定的心绪。
被痛苦纠缠已久的心在她的话语浸润下软成一滩水,可撞击的力度却清晰无比。
他反手握住了在他上方的小手,以他独有的温柔力道,将掌心暖意渡到她手里。
「终点就在眼前了。」她勾唇,镜花水月似的笑靥,伸手一碰就会消失般虚无。
「一起结束这个任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