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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梅红端着一碗素面从厨房走出来,客厅只亮着一盏灯,光线微弱又暗淡。
林倦端端正正坐在餐桌旁,接过许梅红递来的面,大口往肚子里咽。
用清水煮的面条只能尝到咸味,有几根还有些生硬,在嘴里就像嚼蜡一般,干瘪,没滋没味。但林倦吃的很快,连同碗里漂浮的白汤也一起下肚,许梅红坐在旁边,盯着她表情复杂,“你这衣服怎么又搞得脏兮兮的,我明明昨天才洗的呀!”
“雨太大了,回来没看清就摔了一跤...”林倦吃完,放下碗筷,用手背抹了抹油腻的嘴唇。
“哦哟喂,都多大的人了,还摔跤。”许梅红嫌弃的从餐巾盒里抽出几张纸扔给林倦,抱怨,“真是,下这么大雨就干脆打个车好了哇,非得走回来,真是服了你了。”
“附近没有车...”林倦低头,用两手抠着桌面的钢化板,半晌才说,“那个...”
“什么哇?”许梅红性子急,受不了林倦说话温吞。
“我那个转学手续办好了吗?”
“就这两天了哇!还有个事啊,我跟你叔叔这几天商量呢。想说你不也正好要转学吗,要不你就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好了。”许梅红搓搓手,想起林倦刚来的时候,拖个巨大的行李箱,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前。家里没有多余房间,林倦那几天就只能睡在书房,她话不多,经常在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以至于多数时候许梅红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林倦是她跟她前夫生的女儿,但很早的时候许梅红就离开他们了。
她受不了成日以喝酒度日的前夫,于是离婚后重新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原本生活幸福美满,不料前些日子前夫那边出了事,林倦就只好先来她这里。十七年母女相见次数甚少,不熟,自然也无话可讲。
她知道林倦是个好孩子,成绩优异也听大人话,但许梅红现今都是指望自己现在的丈夫生存,多个林倦便是多了张嘴,她这边早就为难,若不是看林倦爸爸出了事,她真想两手一撒谁也不管。
“爸爸那边的房子不能住了吗?”林倦揉着手里的纸巾小声问
许梅红顿了顿,说,“是哇,都死过人了怎么还能住,何况那房子又不是你爸的,现在一出这事,房东早收回去了,被警察管着呢!阿倦啊,你爸之前那房子拖的房租费都是叔叔给的呀,还有你一中欠的学费也是叔叔帮忙交的,你以后要记得感激啊。至于转学的事你也不要想多,妈妈是觉得你成绩好,所以去哪读书都一样嘛,那干嘛还整那么多钱去一中浪费呢,我看那个三中就挺好的。”
戴在无名指的戒指在昏黄的灯光下被许梅红转来转去,她忐忑的盯着林倦,又说,“而且你弟弟也马上要读初中了,叔叔又帮你交了那么多费用,妈妈这边真的不好意思再要了,我的意思是,你出去住的那个房子...”
“我知道了。”林倦立马明白了许梅红话里的意思,这明里暗里不就是要她自己解决房租问题吗,为此还要先铺垫一番我们对你已是仁慈义尽,将自我价值升高不至于做坏人,家长都爱这样。
林倦拿起书包,回复许梅红一个想要的答案,“那麻烦叔叔帮我找个便宜点的房子吧,我先回房间了。”
许梅红看着林倦离开的身影,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先前的话如一堆粘人的垃圾,她提前排练了数百遍,现在终于被她全部吐了出来。
而林倦,她至始至终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发表意见的能力,拒绝或是接受,她都没有任何选择权。
半年前她父亲被人残忍杀害,从那时她就已经失去了选择权,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不应该是半年前,应该是从她出生起,她就已经丧失了选择权。
她不能再奢求什么,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没有什么地方容得下她,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如今许梅红还愿意帮她交学费供她读书已是最大程度的奢侈。
杀戮,遗弃,暴力,虐待,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像上了发条一样,在林倦的身上从来就没停止过。
她关上房门,放下书包,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烟。
窗外的雨停了,落霞被雨水染湿,又一个黑夜在城市上空升起。
她突然想起那个站在大雨里流着血,眼神冷漠的少年。
扑面而来的暮色冲击着他们,人群在外面奔跑的时候,世界仿佛仅存他们两人。
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纪穿梭而来的虚构,少年紧紧扼住她的手腕,以及那双紧盯着她,漆黑的眼,一切都像树叶一样闪进了黑暗里。
他问,“你会给我递美工刀,怎么不会用来保护自己?”
窗外突如其来的凉风将林倦嘴里含着的烟蒂扑灭了,她再次用火机点燃。背过身,想起在那个幽深的巷道里,她颤抖着睫毛说,“我不敢。”
*
林倦在楼下站了会,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晚自习刚刚开始,她最后一次回一中收拾课本,在离开的路上碰到了叶予柔。
叶予柔并没有发现她,而是径直往楼上走,她神色匆忙,像是着急去见什么人。
林倦一路跟随,直到停在顶楼。
在顶楼平台,她看到叶予柔和一个男人在接吻。
她本来只是想搏一搏,尝试能不能找叶予柔拿回之前被抢的钱包,结果意外目睹这样一幅激烈画面,未经情事的少女难免霞飞双颊,纠结半天,林倦只好作罢。
从顶楼离开,作为县城年代最悠久的中学,建筑物早已老化陈腐。学校领导不愿拿钱修,所以一中的楼梯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还好今夜暴雨,嘈声大,楼上那对鸳鸯不会注意到林倦。
但林倦注意到了五楼之下的动静。
按理说在晚自习时间是不会有同学来这的。所以现在上来的......只会是跟叶予柔一伙的人。
如果又被叶予柔的人发现自己,免不得又是一阵毒打。还没要回钱包,林倦可不想就这样把自己再送入狼窝。
于是她动作敏捷的闪进五楼女厕,打算等楼下的人上去了再走。
结果人没上来,反倒是叶予柔他们下来了。
再然后,五楼女厕就被他们占领了。
情况的转变让林倦措手不及,虽然叶予柔并没有发现躲在隔间的林倦,但就目前情况而言,林倦一时半会也出不去。
昏昏沉沉的光投影在这间狭窄厕所内,头顶有一架排气扇,用来进出微弱的空气。
厕所隔板门破了个小孔,林倦用手指探了探,发现正好能看清门外的情况。
人不多,除开叶予柔还有两个男生。
刘枫,她认得,是叶予柔的男朋友。另一个男生,黑发黑衣,倚在厕所门口。视角有限,林倦侧头,觉得这张脸很是眼熟,过了一会才想起,这是昨晚她在巷道救的那个男生!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倦透过那个小孔,看见刘枫把叶予柔推到了玻璃窗上,他凶神恶煞的对叶予柔吼,“你要是敢把这些事讲出去,老子今晚就宰了你!”
事?
什么事?
不是前一秒还在顶楼接吻吗?
林倦好奇的将眼珠子贴的离小孔更近了。
叶予柔哭的两眼通红,她委屈道,“我只是想让你别再跟着原野做那些事,你有必要对我这么凶吗?原野又不是你爹,你这么护着他干嘛?”
“我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刘枫有点担心的偷瞄原野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野哥现在还在这呢,你说话可注意点,别忘了你一中大姐大的身份是谁给你的,可不是因为你那个校长爸爸!”
“我当时知道是因为原野罩着你我才没事,我也没有说原野的意思,我是说你!我是希望你别再跟着他去做那些事!”叶予柔急了,“刘枫!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小混混吗,干嘛非得跟着原野去碰那些啊!”
原来是情侣吵架。
好热。好无聊。
林倦收回视线,用手当扇子,在脖颈间扇来扇去。她在这蹲久了,憋的浑身是汗,特别是身上那件校服还紧巴巴的粘在后背,难受极了。
不知道叶予柔这边的争吵还要多久才结束。
“你一个女人管这么多干鸡毛?老子做什么跟你有屁关系?”刘枫梗起脖子,觉得被叶予柔顶撞很丢脸,于是他再次强硬道,“我今天就跟你明说了吧,你如果敢把这些事说出去,你就完了。”
“你说什么?!”叶予柔也瞄了眼站在门口的原野,他还悠闲地抽着烟,跟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我完?”叶予柔指着自己,“你个给人跑腿的小弟还能杀了我不成?”
刘枫被叶予柔怼的愣在原地,是啊,他只是一个小弟,难道真能杀人?但是....他咽咽口水,小心翼翼看向原野,但是在他们这些小弟眼里,原野就是神,如果他在这没有封住叶予柔的嘴,还被一个女人这样鄙视,原野会怎样想他?
原野只会更瞧不起他吧。
他不想被人瞧不起,他想变得跟原野一样厉害,一样出名,一样让人害怕!
于是刘枫扑上来,拽住了叶予柔的肩膀,将她往窗口压。
“呀!你干什么!”叶予柔被刘枫的举动吓到了,此时她半个身子已被迫压在窗外,只有两条腿还能动弹。剧烈的夜风刺激着她突突起跳的神经,求生的欲望促使叶予柔一个劲往刘枫身上蹬,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她两腿也被刘枫制伏,只好借力拉过刘枫的手臂,用力一咬。
好狠。
虽然光线模糊,但林倦还是看见了落在地下的血滴。
现在小情侣吵架都这么猛了吗?
林倦咂咂嘴,继续窥探。
刘枫吃痛的甩开手臂,叶予柔顺势被甩了回来,这才得以逃脱坠楼的不幸。
刘枫本来只是想吓唬一下叶予柔,在原野面前涨涨面子,没料反被叶予柔摆了一道,他捂住手上的伤口,顿觉自己丢脸丢大发了。于是刘枫气急败坏的往叶予柔脸上抡巴掌,边打边骂,“你个狗娘养的臭婊子,给脸不要脸!老子今天就宰了你,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叶予柔也情绪上来了,她嘶着嗓子喊,“好啊,你宰了我啊!你宰了我也改不了你就是孬种的事实!你就是原野养的一条狗!你努力一辈子原野也不会正眼看你,就像现在,看见没,原野还在旁边看戏呢!你要杀了我,你看他会不会帮你!想害你的不是我!是他原野!是他想害死我们!”
太混乱了。
原野在一旁笑,他恹恹笑声与这混乱格格不入。他呼出一大口烟雾,对刘枫说,“你媳妇要造反啊。”
明晃晃的嘲讽。
刘枫眼睛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条丧家之犬,真如叶予柔所骂的那样窝囊。他想到如果今天无法在原野面前撑起面子,那以后就更不会有人看得起他。
他渐渐失控的瞪向叶予柔,都是因为这个女人,都是因为她。
“她造反她妈了个逼!”
一道闪电,直直劈下。
林倦听到厕所门外响起叶予柔的惨叫。
直到惨叫声越来越远,终结于下灌的雷雨之中。
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
“死了?”
原野的嗓音依旧慵懒,他走到窗口,扒拉了一下窗户。
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林倦愣在原地,下蹲的姿势已改为跪坐,冷汗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脚底板。她惊恐的望向门板上那道小孔,叶予柔的身影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