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温澄觉得挺尴尬的。
礼拜三他对白思晨和喻耀安用那样不给面子的方式结束了彼此的对谈,也结束掉了他们对他的关心,说实话他心里是很抱歉的,得道个歉才可以。
他何尝不明白他们对他的关怀,对此他很感激,但是他们那样说关圣令,也确实让他十分不悦。
「他看起来是『很有问题』的那类人。」
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蛮生气的。
「看起来」三个字不就摆明了以貌取人吗?还讲得那麽振振有词,都没相处过多少次,要说的话根本连点头之交都不算,不认识真正的他,还自以为是地讲这麽大声。
温澄明了那份怒气来源於还未逝去的爱。他还爱他,当然,可是同时又惧怕。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关圣令是那般温驯,谁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关圣令会亲口唆使人动用私刑。
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能这样啊。
温柔的一面和凶狠的一面,哪个才是真正的关圣令?
他真的搞不清楚。
在他面前一个样子,在他背後一个样子,表里不一的让人疑惑,彷佛对他柔情似水的模样只不过是一种欺骗性十足的伪装。
「爸,为什麽关先生不来了啊?」
「呃嗯?」温澄停下手边挟取饭菜的动作,怔楞地望向温煜朗。
「他之前常常来啊,去年暑假不就是这样?怎麽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温煜朗停了一下,喝了两口刚刚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冰奶茶,接着往下说,「热恋期过了?还是你们怎麽了?我看你最近好像郁郁寡欢的。」
呜哇,这孩子‧‧‧‧‧‧哎,那样无理的暴行该怎麽与他诉说呢?温澄苦笑了下,「我没事,只是在工作上跟同事有点摩擦。」
温煜朗仍有点狐疑,「是这样吗?」
「真的没什麽大事啦。」
「那关先生怎麽不来了?」
「有事情忙啊。」温澄随口说道。
「什麽事?」
温澄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说什麽。谎话的痕迹太明显,连他自己都圆不过去。
温煜朗倒是没多想,「你也不知道啊。」
「也?」
「嗯哪,我以前也问过诚谅他爸到底都在干什麽,他也跟我说不知道。他说关先生从来不把工作和他的生活牵扯得太深,因为怕他也走上跟他一样的路。」
咦,他不让诚谅接触太多有关他工作的事情吗?也对,那对孩子不好。
「嗯‧‧‧‧‧‧难怪诚谅给人的感觉跟他爸爸不太一样。」
「对吧?像精明的狼跟傻呼呼的哈士奇。我第一次看到关先生的时候还很怀疑,他真的是诚谅的爸爸?看起来蛮凶的,可是经过相处过後又觉得,他是那种被你套上项圈只会跟你撒娇的狼。」
「我?」
「你没感觉吗?他在你面前没发过脾气,好像你怎麽弄他都不会生气一样。」
这麽一想,的确是这样。就连那天晚上关圣令都没对他大声咆哮过。
像是他对白思晨喻耀安两人说的那样,他确实没有伤害过他。
一点都没有。
既然如此,他的恐惧从何而来?
害怕他有天会对他动手吗?比如说有天他们吵了起来,怕他会动手打他吗?是这样吗?
他到底在怕什麽?
「我吃饱了。」温煜朗起身收拾空碗空盘,从厨房里出来之後问他:「对了爸,我记得这周末是欧妲小镇展的尾巴了,要不要我们一起去看?」
「你还敢去啊?没有心理阴影吗?」
「有什麽好怕的?」温煜朗歪过头,然後沉默了一秒对温澄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是说没有心理阴影,所以才叫你跟我一起去嘛。不用担心,之前去警局做笔录,我没跟你说吗?人已经抓到了,听说还是互相检举的。」
「互相检举?」
「对啊。听说是打完我们之後他们自己一团人又吵起来、又打了一架,还打进医院里呢,结果两边都气不过,一气之下又分别去警局指控对方,然後就一起被抓了。」
「蛤?」
「听起来很扯吧,我听警察讲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就这样啦,看明天还是後天我们一起去看展览吧。我先上去罗。」
还坐在餐桌前的温澄傻傻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後面那段话听起来挺怪的,好像有人在暗处运作。
当他琢磨着,好一阵子没响起的门铃声传了过来。愣了下,他放下吃一半的晚餐往大门走去。会是谁呢?他心里隐约有些期待。
打开门,站在门外的并不是他所想的人,而是他意想不到的造访者,他看着长发披肩、略施淡妆的云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之前见到她是穿着小礼服、盘着头发的模样,和现在身上几乎没一处皮肤露出来、穿得很暖和的模样落差甚剧,他差点认不出来。
「温老师,冒昧打扰,不好意思。」云云浅浅地对他鞠了一躬。温澄连忙说了好几声「不会」,让她进到屋里。
云云怎麽会来?不对,她怎麽知道这里?
「‧‧‧‧‧‧是他,是关先生叫你来的吗?」
云云扬起嘴角,温澄看她摇头,没藏住脸上的失落,引来了一声轻笑。他窘迫地摸摸後颈,指向厨房有点慌乱地问:「呃、唔,你吃过晚餐了吗?还是要喝什麽?」
看着餐桌上的碗盘,云云反问他:「我打扰你吃饭了吗?」
「没有、没有。喝红茶可以吗?」
「可以。」
云云以为温澄说的是便利商店铝箔包装的那种红茶,直到看到他开始烧开水,她向来淡淡的表情有些松动,眸子里有些惊讶。等到水煮开,温澄把水冲进小茶壶里,一边说:「就剩下一点点了,刚好喝掉。」
云云看了看温澄,「老师比较像是会喝咖啡的那种人。」
「啊、对,比起茶我更习惯喝咖啡‧‧‧‧‧‧茶是关先生拿过来的。」温澄弯起唇浅笑,轻轻笑了几声,笑不到心底,反而浮出了一丝苦涩,像放冷了的茶。说完他就不知道要说什麽了,他跟云云毕竟没什麽关系,连朋友都不算,根本是陌生人。
拿起马克杯,云云说:「今天蛮冷的,喝茶很舒服。你会跟他一起喝茶吗?」她不急着说话,只慢慢地品尝,一派适意安闲。
「嗯、会啊。」相较於她缓慢的节奏,不知道她来访目的的温澄则显得浮躁。他想了想,突然记起那件躺在他床上的西装外套。是来拿走它的吗?可是她又说不是关圣令叫她来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温澄在脑袋里画着各式各样的揣测情景,云云忽然开口:「以前他跟我好的时候,也没跟我喝过茶。」
「嗯?」
「他没跟你讲过吗?他喜欢过我。」
这是怎样?来示威?
眼见温澄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云云又笑了,「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没有在一起,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有交往很久的男朋友了。可能他对我的感觉也不算喜欢,就是有好感吧,就这样,不像他现在那麽爱你。」
温澄放下马克杯,「叩」一声,怒容被迷惑取代。
「前几天他跟人家应酬完,自己一个人喝酒,看起来很忧郁。」
温澄蹙着眉捧住杯子,杯身有点烫手,他不是很在意。
「为什麽?」
「因为你啊。他很在乎你。」
温澄愈来愈猜不到云云为什麽过来了。
「跟关先生没关系,我是自己过来的。跟小詹问一下就能知道你住在这里了。」
「喔。」其中一个疑问获得解答,温澄点了下头。
云云也把杯子放下,两只暖呼呼的手互相搓了搓,「你现在在永丽很有名。」
「啊?」
「当众推开关先生给他难看啊,还有他帮你出气,结果你不领情,然後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你怎麽知道?那天你在?」
「大家都知道。大家没胆直接问关先生,都跑去跟小詹打听你是谁,小詹一句话都没说,我想他也觉得困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着,对温澄露出笑容,「我是指,他不知道你是关先生的爱人。」
沉默了会,温澄问:「你怎麽知道我跟他‧‧‧‧‧‧?」
抬起右手朝双眼指了指,云云慧黠地说:「一看就知道了。特别是我知道他对人好是什麽样子。你知道他跟我借我以前的课本吗?因为他想了解你的工作、你的兴趣;他给你他的外套,因为他怕你冷;跟你一起喝茶,或是每个星期特别空两天出来,因为他想多陪在你身边。他喜欢你,喜欢得愿意被你驯服。」
「驯服?」
「圣修伯里的《小王子》。」
温澄看过《小王子》,回忆了下,不太确定地说:「狐狸?还是蛇?」
「那是狐狸对小王子说过的话。」
「『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不对呀,不是这句吧。」
云云端起不再冒烟的杯子抿了口茶,慢慢地念。
「『人类已经忘记这个真理了。』狐狸说。『可是你不能忘记。你对你驯服过的一切必须永远负责。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温澄的呼吸一滞,「我没有驯服他。」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他的眼泪。他自己窝在包厢里喝酒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眶都红了,那时候他想着你。你那天为什麽要推开他呢?」云云的提问不带指责意味,温澄却没来由的心慌。
他把双手从桌上收到桌底下,搁在膝头交握住,「你很了解他吗?」
「我不会说我了解他,但起码我比你早几年认识他。」
「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云云「嗯」了一声,偏过头,一绺头发拂过她的面颊。她思索了令温澄焦躁不已的几分钟,掀开两片嘴唇时,她看见温澄眼镜後头的不安。
「对我来说他是好人,就算他做了坏事,对我来说他仍然是个好人。没有为什麽,因为他对我很好。」
这不就和年幼、还不能区分善恶的小孩想法差不多吗?温澄无法轻易苟同,「但他伤害了其他人。」
「因为他伤害其他人,他就是坏人吗?想想看,他是为了你和孩子这麽做的喔,你难道不希望伤害你的孩子的人得到惩罚吗?我是指,在法律之外的惩罚,你真的没想过吗?」
「‧‧‧‧‧‧他不必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或是替小朋友报仇。这样太不成熟了。」温澄避开了後头的问题。
云云笑着眯了眯双眼,睫毛在脸上搧了搧,「想过也没关系,毕竟你为人父亲。如果我有小孩,而我的孩子受到伤害,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伤害他的人的。」
温澄没接话,像在躲避什麽。
云云也不在意,几乎像是自顾自一般地继续往下说:「你们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这是你们根本的问题。」
温澄诧异地看着她。
「你以为你们在同一个世界,的确,你们的身体在同一个空间里。」云云再次举起手,食指没入丰沛的发尖轻敲脑袋,「但是装在这里的东西不一样。你们服从的不是同一套规则。」
温澄先是错愕,随後神色有些凝重,好像明白过来。
端详着他的表情变化,端详着他被眼镜框住的眼睛,云云又启口:「大脑是很有趣的东西,它让我们看见『我们想看见的』,再加上让眼睛看得更清楚的眼镜,让我们看得太清楚,清楚到只有自己偏好或是习惯的东西,像是老师你遵从的主流的秩序。
这个秩序夸赞所有的好,诸如温柔、善良、友爱、包容,你能想到的好的特质都包含在内。这个秩序,当然不容暴力,它告诉你暴力不能解决一切。」云云的手从脑袋上移开,凑到两人中间,手背朝上,接着她把手掌翻开,刚刚照不到光的手掌此时朝上,像一些没被看见的什麽浮了上来,被摊开在光底下。
「那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就这样被忽略了,可是其实它一直都在那里,像是关先生他所处的环境,被主流秩序抛弃的那个阴暗地方。在那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再正常不过、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他不这麽做,底下的人还有可能会认为他好欺负,然後想尽办法爬到他头上。」
「那很不正常‧‧‧‧‧‧」
温澄忽然想起温煜朗的眼镜,沾血的那一小角,平日根本没人在意。
「因为你不是『那里』的人才这样觉得。我刚刚说了,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什麽,就像吃饭喝茶一样普通。你一直没看见关先生的另外一面,是因为他避免给你看到,那是他只献给你的温柔。
而且老师,你纠结的暴力问题,实际上无所不在,它并不只属於『那里』,它讨厌到随处可见。老师是不是看得太清楚了呢?」
温澄的手回到桌面,手肘放在桌上,用两手捧住了後脑杓。他快要承受不住云云说的话。
「很难受吗?关先生的世界就是那个样子。那麽对你而言,现在,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温澄趴下来,声音闷在臂膀里,「我不知道‧‧‧‧‧‧」
「爱一个人不能只接受他好的那一面啊,人是很复杂的,如果你只爱他好的那一面,不就是爱上自己的幻想吗?人都会有另外一面的。」
「‧‧‧‧‧‧」
「他一直生存在那里,相较於光明表面的那个地方。你还是觉得扭曲的难以接受吗,替他难过吗?这样的话,你做为老师,指引过许多学生方向吧?你要不要也引导他走向光明呢?」
如果把他带向他生活的境地,他们会像丽莎和尼克一样破镜重圆吗?
会有那样的希望吗?
「你为什麽要来跟我说这些呢?」
云云陷进回忆中地垂下头。
「我有一段褪色的感情。」她没跟温澄说,她本来和他生活在同一处。
明亮的规矩底下,她遇见她的他。
她不够力,没把他带往阳光底下,反而也摔入了阴影里,以青春陪葬。她不必跟温澄说这些不太快乐的事。
「我有一段褪色的感情,也算报答他对我好过,我不想看对我有恩的人失去明明还鲜艳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