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槍與粉筆 — 第十八章 那些你我說過的話

枪与粉笔

第十八章那些你我说过的话

隔日温澄先跑了一趟学校,收拾了些东西、带了些工作才到医院去。他踏进病房里时,已经醒来二十多分钟的温煜朗向他抬起手挥了下打招呼,「早安。」等他看清温澄的脸色,他便皱起眉头,「你脸色比我还糟,是昨天没睡好吗?」

「啊、嗯。」把手探进画匣里、触碰到作业的指尖颤了一下,温澄对温煜朗笑笑,「昨天晚上翻来翻去的,睡不着。」

「为什麽啊?」

温澄耸耸肩,「有时候会这样。年纪到了吧。」

他没跟温煜朗说实话。

昨晚本来应该是关圣令带他回家的,到最後坐在驾驶座的变成战战兢兢的小詹。回到家,心乱如麻又像放空一样地洗过澡,他带着手机倒在床上,按亮萤幕,拨号画面跳出来,两个并排的一等待着最後的数字,注视那亮的刺眼的画面许久,温澄把手指移到返回键上,回到主画面,然後关上手机把它放到一边,连其他老师问他有没有事的关心都没力气回覆。

他翻身搂住抱枕。

抱枕蓬松柔软,以往一抱,睡意也跟着降临,这一晚睡意却迟到了,迟到了很久很久。

闭上眼睛,办公室里的画面就从脑中浮出,每一抹色彩都尽力地重现当时的场景,蓬乱发丝的褐色和灰色、充血肿胀的脸颊的红、暗去的血色里牙齿的白、肤色透着一块一块的青紫‧‧‧‧‧‧那静悄悄的景像没有电影的动作戏那种令人惊叹的张力,没有演员精湛的演技,没有出色的剪接手法,它带来的是另一重冲击──它活生生赤裸裸,没有半点作假,它是真的。

暴力,明目张胆的暴力,真的存於现实生活之中。以一副嚣张的轻松姿态闯入他眼里,而且没有人在乎,每个人都习以为常。

当时坐在沙发上的唐宇霁甚至还笑得出来。转身时,背後的关圣令虽然没笑,对面前的景象却也没有皱一下眉,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那份天经地义,一点都不留情面地打碎了他的日常。那样的光景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太奇怪了。

而那居然是关圣令一手指导的。

他没看出他是那样的人。

‧‧‧‧‧‧像是被骗了。

「你今天怎麽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觉得很好。刚刚护理师来帮我换过药了。」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被拉开,提着早餐的关诚谅走了进来。

「你去好久喔──」

「抱歉抱歉,早餐店人很多呢。来,给你。啊叔叔、早安。」

温澄对上关诚谅的眼睛,「早、早安。」

「叔叔吃早餐了吗?」

「吃过了。」温澄一边说一边连忙将所有作业拿出来摊在桌上。看他要忙,关诚谅不再说话,和温煜朗坐在一起吃早餐、小声地聊天。

温澄垂下眼眸,看起来是在检视桌上的画作,实际上什麽都没看进去。

他心里想,诚谅和他爸爸好像啊,特别是一对灵魂之窗。眼尾都挑起,像猫咪,只是诚谅看起来天真多了,没有爸爸那种攻击性。

没有吧?

不是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吗?他是关圣令的孩子,也像他爸爸那样凶悍吗?不会完全没有影响的吧?他是安全的吗?他是乖孩子吗?他在这里适合吗?他适合和煜朗在一起吗?

「他是好孩子。」关圣令昨夜说的话此刻在他耳畔响起。温澄静不下来,忍不住那些不断冒出的疑问。

诚谅是怎麽样的人?和他爸爸一样吗?他打过人吗?他做过什麽坏事?好孩子。好孩子。他是好孩子。他想起关圣令。那是你说的,我怎麽去相信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呢?

怎麽去相信你呢?

这些问题接连尖锐地浮出,理智上温澄知道自己有点歇斯底里,可是他一时间停不下来,思绪就像烧开的水,咕噜咕噜直冒泡,愈来愈猛烈,不把火源关掉是平息不下来的。

「──爸。」温煜朗带着担忧的声音中断并关上了他思维的火焰,让那些滚烫的泡泡消失,最後趋於平静。「你看那张图看好久了,没事吧?累的话还是先补个眠,起来再继续吧。」

温澄苦笑了下。两个孩子都忧心地望着他,他不敢去看关诚谅的眼睛,那双与其父全然不同的率真眼神,会清澈地映照出他的自责又内疚,他明白关诚谅没错,是他偏颇了。

「他很乖,希望老师你不嫌弃他。」

「我不会嫌弃他。」

当初他是这样说的,现在的恶意怀疑算什麽?

孩子是无辜的啊,不能成为大人纠纷间的牺牲者。

「那我先眯一下。」他放下红笔,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不知道他内心活动的关诚谅主动拉上窗帘,阻绝照射进来的阳光。

孩子们细碎的声音不真切地传进耳里,像柔软的催眠曲,空调温度舒适,光线柔和,昨夜的疲劳一下涌上,没有抱枕,睡意迟到了点,但还是来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隐约约的交谈和笑声,还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钻进耳内。中午了?小朋友在吃饭了?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张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一抹西装笔挺的影子就坐在他目光可及之处。

他吓了跳,不安稳的歪斜睡姿让他滑下沙发,摔在地上。

「啊啊啊——」腰、腰好痛,痛死了。他的动静引来所有人侧目,关圣令更是朝他走去,想把他扶起。在他走来之前,他自行起身,揉着腰对正在吃饭的温煜朗和关诚谅说:「躺久了不太舒服,我出去走走。」

「可是爸,午饭会凉掉。」

「没关系,我还不饿,等等回来再加热就好。」

往外走势必会经过关圣令面前。温澄紧张的要命,勾着假笑对他说:「你也快吃吧。」然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关圣令攒紧拳,面无表情地紧咬牙关。

连跟他共处一室都不想吗?

那样勉强地笑,还不如直接表现出讨厌。

他走到沙发边,弯腰捡起跟着温澄掉下来的外套,把它放好。

桌上摊开着的图画色彩鲜明稚嫩,让他想起他们同坐在书房里,温澄改作业、他翻着绘本的那天。

不是说想要成为像小熊那样的人吗?他想。为什麽看过我的另一面就跑走了?不是应该要留在我身边吗?

在那间书房里,那天,我第一次踏进你的书房里的那天,老师,你也吻着我说过「没关系」的啊。

明明是你自愿接受我的,老师。

温澄在医院外慢慢晃了一圈,回去的时候,关圣令已经走了,倒是常常跟在他身边的小詹留了下来。对他们的关系并不知情,但知道他们昨晚闹僵的小詹还是平日那副谨慎老实的样子,看见他回来,低下头说:「关先生要我留下来,这几天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叫我就好。」

「太麻烦你了。其实应该也没什麽需要帮忙的。」

话一说完,小詹马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呃、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温澄苦恼地揉揉头发,无声叹了口气,搞不懂关圣令的心思。「没关系,你就留下来吧‧‧‧‧‧‧你吃午餐了吗?」

小詹颔首。

「‧‧‧‧‧‧他怎麽先走了?」

「他说有事情要处理。」

处理什麽事?还是处理什麽人?温澄忍不住这样想。

反这也得不到答案,何必纠结。他拿起桌上冷掉的便当,走到病房附设的小厨房内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等待的同时,他随手拉开流理台旁的小冰箱。

里面竟然有东西。

他蹲下来看了看,小冰箱里有些食材和零嘴。不是医院提供的。

小詹站在连接病房和厨房的通道边,看着他说:「那是关先生刚刚拿来的。」

「我睡着的时候?」

「是。他说一天到晚外食不好,所以买了些东西,要用的时候可以煮‧‧‧‧‧‧我、我也可以帮忙做饭。」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温澄关上冰箱门,撑着膝盖站起,把里头的食物提出。他回到病房,坐下时发现了一件外套。

褐色的西装外套。

「嗯?这是‧‧‧‧‧‧?」

他拿起这件外套。现场没人穿西装,这件外套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关诚谅看到了说:「啊、那是我爸的。」

温煜朗接着说道:「他来的时候你还在睡,他看你什麽都没盖,就脱下来盖在你身上了。」

「喔。」

他愈来愈困惑了。

昨天他看见的骇人场景是真的,他对他的好也是。

关圣令这个人是好或坏,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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