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回到家,是该赶紧洗澡休息了,温煜朗脑海中却不断盘旋着关诚谅在麦当劳里悄声告诉他的:「我好像看到他们在互相亲吻。」
这句话就像几年前很红的电音歌曲一样,在他脑中反覆播放、跳针着。
互相亲吻,好喔。
爸和关先生,好喔。
他们在一起了,好喔。
‧‧‧‧‧‧好个大头鬼,这是怎麽一回事?关诚谅没眼残吧?
「煜朗?」
温澄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在想什麽?累的话就先去洗吧。」
应了一声,温煜朗迟疑地开口唤道:「爸。」
「嗯?」
「你‧‧‧‧‧‧」纷乱的话语在脑中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温澄的笑容露出一丝疑惑的时候,他终於把内心的纠结问出:「你和关先生,现在是什麽状况?」
温澄的面庞出现一秒钟的空白。
温澄露出吃惊的表情,双颊泛红,浅浅的,像太过潮湿的水彩晕染开,「你的意思是?你怎麽会这样问?」
「在麦当劳的时候,你们去厕所,诚谅也跟去了。不是故意要偷窥你们。他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他看到你们好像在接吻。」
话声一落,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被安静的尴尬包围起来。
温澄的脸愈来愈红,彷佛默认。
温煜朗又问:「你们在交往吗?」
双手在半空无意义地挥了几下,温澄紧张到脑袋有些短路,好一阵子後才说:「不是、不是接吻,我们没接吻,对,我们在交往,只是亲脸颊‧‧‧‧‧‧」
语无伦次。
「什麽时候开始的?」温煜朗在沙发上坐下。
温澄也坐了下来,先是把眼镜拿掉放在茶几上,接着把脸埋进了手掌里,没被遮掩住的部分红得显眼。
好半晌,他才把脸抬起,侧脸和目光显得有些迷茫,偏偏嘴角是开心的,沉吟了一会才回答:「我也不是那麽确定。」
「啊?」
「嗯、你记不记得有次他们来的时候,我打破了一个杯子?」
温煜朗点点头,「记得。」
「那天发生了一点事,那之後过了一个礼拜,我们就在一起了。」
「蛤?」
「那天是晚上啦,我叫他来喝茶,那时候你已经睡了。」
「如果我已经睡了的话‧‧‧‧‧‧」想了想,温煜朗「蛤」得更大声了,「等一下那是半夜吧?」
温澄轻咳一声,假装没听清温煜朗说了什麽。
「呃,所以那天他待到早上?」温煜朗脑补出关圣令乘夜而来,日出即去的身影,忍不住吐槽:「你们是在见不得光的谈地下恋情喔?神神秘秘的。」
「他没有待到早上啦。中途有事情就先走了。」
「意思是你本来打算留他到早上?」
温澄严正否认:「我才没有这样说。」虽然语气很正经,但表情实在没什麽说服力。说完後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当他思绪混乱、需要答案的时候,他就会打开电视。
以前温煜朗问过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想事情不会分心吗?」
当时他拍拍沙发,对温煜朗说:「有时候一句台词就有可能让人豁然开朗。」
电影台正在播由史蒂芬‧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刺激1995。温澄伸手拿起眼镜戴上。
刚从单人禁闭室里出来的安迪正和大夥一起吃饭,瑞德严肃地对安迪说:「有希望才危险,希望能把人弄疯。」
两人的目光都被电视吸引了一下。五分钟後,靠着沙发椅背的温澄率先开口:「对不起。」
温煜朗不解地看向他,「你为什麽要道歉?」
「应该要早点告诉你的。我想知道你怎麽看待这件事情、你的感觉怎麽样,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很重要。」
温煜朗「嗯」了声,沉思起来。
一段回忆从他的脑海深处缓缓浮出。像沾着颜料的水彩笔浸入清透的洗笔水中,颜料缓缓晕散,染出一片过往景色。
远在两位家长见面之前,他就见过关圣令,在二年级的校庆上,後来还有一次,因为张正敏,那位无缘和他们一起毕业的「朋友」。
张正敏、尤毅文是和关诚谅一年级就玩在一起的朋友,他是後来加入的。二年级下学期,张正敏因为受校内其他同学欺负、与之结怨而向他们求助──向关诚谅求助:「你有办法吧?跟你爸要点人,可以吧?」
关诚谅果断拒绝,「我没办法帮你。那些是我爸的人,不是我的。而且有其他的解决方法吧?跟他们起冲突绝对不是最好解决的方式。」再说倘若他真开口和他爸界几个人,在借到之前他就会被像粽子一样绑起来吊着了,可能还会被皮带抽几下。他爸可不想他走这条路,他也没那个意思。
「不帮就不帮。没义气!」
张正敏又气又急地奔出校门,他们怕他做傻事,也傻傻地翘课跟去,没想到张正敏是跑去准备跟人干架。那些欺侮他的家伙撂了不少人,手里都有铁条球棒;张正敏赤手空拳,还有满腔的愤怒,他和尤毅文、关诚谅除了快吓破的胆子什麽都没有。他们很明显处於烂到不能再烂的劣势,都做好了被打趴的准备,结果时至今日也没想通到底是怎麽毫发无伤地平安离开的。
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候,他们的背後响起轮胎急煞的刺耳声音。有人来了。还来不及回头查看是谁,数声枪声便响彻云霄,震慑了所有嚣张的气焰。
他们铁青着脸转过头。
数辆黑色的双B轿车胡乱停在他们身後不远处,有很多人下车,至少比呆杵在对面的家伙们还多,各个脸色不善。关圣令沉着脸走来,紧握着的刚击发的漆黑手枪让人安静闭嘴。
另外一个男人、之前也被叫去黄家的唐宇霁把他们匆匆推进车里。唐宇霁把他们送回学校,语重心长地对关诚谅说:「你爸真受气喔,转去爱较乖喔(你爸很生气喔,回去要比较乖喔)。」
「我爸──」
「伊会共所有代志处理好,你免烦恼伊。」
他们被推下车。等在校门口的老师教官把他们拎回去训斥了一顿,所有人都得到了惩罚。
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包括张正敏的高中生涯。过了一个假日,张正敏不再到校,他们最後一次看到──听到的,是张正敏返校教训霸凌了他的同学的消息。
他後来问关诚谅,关诚谅回答:我爸说他打过招呼了。
向谁打招呼?应该是警方。他们没人因此被约谈、去做笔录,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报纸的社会版倒是有相关报导,篇幅不大,援引了警方的说法,说是年轻人之间的小冲突,字里行间看不出他们明显存在的踪迹。
温煜朗不怀疑关圣令的危险性。问题在於,当他和他们相处时,从未显露出他做为暴力份子的那一面。他很友善,甚至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就像是收起尖牙和利爪、翻身露出柔软肚皮的掠食者。
温澄很专心地望着他,耐心等着他的答案。
温煜朗也看着温澄,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期待,希望他做出正面反应的期待,不太明显,但像星星一样闪烁着。
「我是不反对啦,你看起来也很开心。」温煜朗稍微歪过头,看着温澄开出小花的笑脸,把从心里浮出的隐隐不安驱散。他想那只是因为想起那段回忆而生的对关圣令的小小害怕在作祟。
应该不会有什麽问题吧?
和温家的状况不同,没那麽多犹疑,一回到家,关诚谅马上就问:「爸,你现在跟温老师在一起了喔?」
正在喝水的关圣令差点被呛死。咳了好几声,他用见鬼的表情望着跳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背的关诚谅。又喝了一口水,他缓了缓,问:「你当时知影的(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刚刚你跟老师一起去厕所,我就在你们後面。」
「喔。啊──你知影嘛好。」
「我还以为你喜欢女生。」
「我佮意啊,无你是按怎来的(我喜欢啊,不然你是怎样来的)?」
「可是温老师是男的啊。」
关圣令把之前在书上读到的从脑袋里搬了出来,「性向是一种光谱,无遮尔绝对啦(没这麽绝对啦)!」
说是这麽说,其实那天回到家他也有点心慌。他可从来没想过有天他会亲吻一个和他相同性别的人。
慌张和惊讶过後,倒是比较坦然了,到底前阵子才埋首书堆,知道这样的情感并没有哪里不对,非常普通,和心仪一位女性一样,都是喜欢。
当夜他不必去永丽,於是早早躺上床,却是想着温澄辗转反侧。
想着他垂眸画画的神情、他握着铅笔的细瘦手指、他专注绷紧的唇角、他对他露出的接纳笑容。
愈想愈高兴,根本睡不着,所以他出门散步,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并不寂寞。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才知道大部份人睡去的晚上原来是这样寂静。
那些睡去的人里有温澄。
他这样想,想温澄的睡颜、想温澄习惯抱着的抱枕,想睡在温澄身边。
少了交错的觥筹、热闹的谈笑,没有那些俗滥的交际应酬的晚上,原来是这样轻松。
意识从那晚的安静街道走回来,舒服地叹了口气,关圣令说:「我感觉进前按呢反对你佮煜朗实在是足无意思(我觉得之前那样反对你跟煜朗实在是很没意思)。」
关诚谅毫不在意地笑了几声,然後问:「是说,你们是怎样在一起的啊?」
关圣令笑着坐下,拉开旁边的椅子,准备和自家小孩好好讲讲这个过程。
一边讲,可以一边温习这些日子的快乐。
他的姿态柔和起来。
如果这份爱情,可以一直往未来走,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