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英国的三个月後,星期六的早上八点。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餐也弄好了,可是看到来电显示还是会有点疑惑,以致动作顿了半秒才按下接听键。不过开口时他心里已然腾出为数不多的可能性,甚至能猜到是那其中的一样。「这麽早扰人清梦肯定不是为了公事吧。」
这周五晚上又一次被舒安和苏珊拉了去酒吧,刚在那儿听了舒安说了一大堆话,杨晴昕甫到家就急不及待找他算帐,再对上他慵懒口吻的嘲讽她更是激动不已。「郭洛衡!你当时在英国到底做了多少好事没跟我讲的?」
「哦?有甚麽吗?」他假装半点不懂,等她揭晓。
「是不是你借钱给舒安来投资我公司的?!」
秘密被说破他也不恼,不疾不徐的答话。「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他想要投资也没甚麽不好呀……」
说得好像他很被动似的,跟舒安供出的版本完全不是同一回事。「明明舒安跟我讲是你主动找他的,原本还打算直接送他……」
「这就不对了,不是『送』,是还你那张被你撕掉的赔偿金。」这间接承认了前面的话。
「还不是一样的意思!你为甚麽都不跟我说?」
「说了,你会接受吗?说了,你心里舒坦吗?」如果她的心能好过一点点,他不介意一辈子都不让她知道。
「可怎样这都跟我有关,怎麽可以在背後偷偷对我好……」她气在心头却又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气甚麽,她才不是真的在意被瞒在鼓里。
「就是想要对你好不行吗?」他忍住笑意问。
「……也不是,就感觉很笨,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好就只有我一个人闹脾气……」突如其来的认知落差害她现在连话都说不好。
他一本正经的纠正,「你那不是笨,只是傻。」傻到因为不想怨恨他而拼命拿自己的心开刀。
「这不都一样!」她气呼呼的抱怨着,却默认了。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赔罪。」
「哼……」明显的她气消了,转念想到他这样的人要藏的话就肯定不会只是一件半件。「欸,你该不会还做了甚麽其他的吧?」
看来气归气他的女孩还是精明得很。「其他的是指……?」
知道他铁定不会主动坦白唯有靠自己思索,意外发生之後他们其实没见多少面,而她又忙着掩盖与他有关的回忆,所以她记得的事情少之又少。「欸,我突然想起一件诡异的事情,你不要跟我说又是跟你有关的喔。」
这回他倒猜不出来。「你说说看。」
「我去英国以前,有一段时间满常去喝酒的,然後……」
她有点不好意思讲下去,不过他已经了然她要问的事,却故意不说破。「然後?」
「就曾经啦,曾经有两个月满常醉倒的,可是不知道为甚麽到最後信用卡单出现的酒吧帐目寥寥可数,我又从不付现金的,该不会……该不会是你帮我付了吧?」
不难想像她现在认真苦恼的模样,他强忍着不笑,反问她:「那这位三不五时就醉到断片的小姐,你不应该先问,你醉了以後是怎样回家的吗?」
她一怔,半晌才惊觉他是在承认。「你你你——是你接我回去的?!」
「不然你以为你不带现金能打车回家?」
她脑海一片空白,这怎麽跟她的回忆差那麽远。她明明记得他那时候唯恐躲她不及,怎麽会因为她醉了就接她回去。
「你……为甚麽都不讲啊?」消化这一系列的意外资讯後,她只剩下这个问题。「一开始你不想我缠着你所以不说我懂,但後来在英国呢?你不是说你是去把我追回来的吗?为甚麽那时候不直接跟我讲你对我多好,那你就不用一直听我骂你怨你的话了……」
为甚麽吗?他勾起一抹苦笑,想起她在英国跟他分手时随时要掉泪却努力笑着的表情。那一刻他有冲动告诉她的,觉得这样她会心软,会允许自己留下来。可是……
「因为有个傻瓜总是对别人仁慈,净对自己残忍,所以我不希望她记住任何的好,这样才能还她心的自由。」
眼眶一热,一滴泪掉了下来。他说的自由,同样带她回到她说分手的那一晚。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百般的好,就连一开始她对他冷言冷语的时候他都一一迁就,没有逃开。她在英国也常常买醉,甚至喝到不省人事,可他在的那段时间,她醒来都会好好的躺在床上,没有一次例外。
但她太习惯上天没收她拥有的快乐,因此随时都很害怕下一刻幸福就到期了。「你不能对我这麽好,这样我会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需要很细心才能听得出来那细微的哽咽。三个月前她要回英国时他问了很多遍要不要他陪她回去,她坚拒说自己可以。明明心里面惴着不安,明明怕得要命……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信用破产的傻瓜。」
沉陷在不安中的她自是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宠溺。「我甚麽时候信用破产了……」她心虚的一声嘀咕连气势都没有。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仅用哄小孩的声调着她去休息。「好了,那自己默认是傻瓜的傻瓜赶快睡觉,你那边已经很晚了。」
她瞥了一眼床边的时钟,如他所言已经凌晨一点了,才舍不得的挂掉电话。
洗好了摊在床上的她当然是不会乖乖听话睡觉。
好几个小时发着呆把从前的事又重新想了一遍,最後甚麽结论都得不到只知道自己很想他。
他好像曾经说过,她工作那麽能干怎麽面对爱情那麽笨呢?她也好想知道为甚麽。
终於胡思乱想了一通最後天空泛白了才睡下去,一觉醒来已经日落西山。
「啊……好累……」她看一眼手机惊觉时间跑到傍晚七点了,才懒洋洋的起床梳洗。
「早。」带笑的声音在她敞开房门时从前方传来。
这突然的声响把她吓着,循声望过去发现了不该在家的人正端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你怎麽来了!」刚睡醒沙哑的嗓音盖不住雀跃。
「看一下你信用破产到甚麽程度。」他张开手,接住扑向他的女孩,揉一揉她的发顶。
「我才没有信用破产呢。」她弱弱的反驳。
「是吗?你确定你昨天晚上不是不睡觉胡思乱想到清晨才会现在醒来?」
她一时语塞,果然还是没一件事情瞒得过他。「不是清晨是早上呢……」为了避开他炽热的眼神她别过头枕在他肩上,还是能抱得住的才安心。
「傻瓜……」他没跟她计较。
「欸……我家的钥匙你怎麽还有?」五年了啊,她以为属於她的东西他早扔了。
「除了留不住你的心之外,其他统统保存得好好的。」他不忘揶揄着。
她努努嘴,「怎麽説来説去都变成是我的错……」
他立刻澄清道:「不对,是説来説去都是你傻而已。」
「你……!」她气结,又被他这样嘲笑,却更能让她觉得自己回到从前的日常。
「欸……你来找我是因为担心我吗?」
「对,担心你怕耽搁到我的事情而不告诉我你需要我,」对上迟疑着开口的人,他很坦白,同时也懂得如何让她放下沉重,「当然是更担心你不需要我呢!」
事实证明,她的确很值得让人担心。隔没几天他就看到早上起不了床的人,闹钟响了三分钟她才翻得起身动作缓慢的拿手机关掉闹铃,再又不下床而是在旁边的抽屉翻找,一系列不寻常的迟缓应验了他心里的担忧。
「不舒服吗?」他摸上她额头,倒不是很烫。
她眨眨眼,带着沙哑的声线懊恼的说。「止痛药没了……」
他把勉强着起来的人抱回床上,「哪里痛?不舒服就不要去公司了。」
她先是怔了一下,尔後漾出一抹微笑,爽快的答应,「也好。」回头便往他怀里钻,这样舒服的怀抱不是天天有的,她还是先珍惜。
他没制止她的动作,可也没有让她一笑带过他的问题。「哪里不舒服?待会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头痛而已……」三不五时就这样,早上爬起床就吞药她惯得很,只是最近好像两三颗都震不住知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这样的人他怎放心得下,但冲着她今天肯乖乖休息他呑下准备念她的话。
「欸……阿衡……」良久她吞吞吐吐着把想了很久的心事説出口,「你不是提议过,我跟舒安换位置吗……」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到一半却没有下文了。「嗯,怎麽了?」
唇瓣张张合合始终説不上话,想问的她又犹豫了。
他捧起她的脸让她对上自己的眼睛,「我在听。」
「我……可不可以……回康莱雅工作……」
他凝视着她夹带犹豫的眼神再三确认她的意思。「你想要回康莱雅?那你公司呢?」
她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抿着唇坦言。「其实当时来这边没工作才会想要开公司的,但现在我真的觉得很累了。你説的跟舒安换一换也是蛮不错,但工作性质大概改变不了多少,压力还是一样大。营运顺利的时候要想着怎麽发展,营运不顺的时候又要想着如何解难,所有人等着自己下决策、给指示,却没有半点信心方向对不对,这些都好累喔……唉,你听一听就好了,只是想要抱怨一下……」
她终於成功把心里面的郁闷都吐出来,叹了一声又靠回他的胸膛闭目,以为他听一听这牢骚就没了。
看着赖在自己身上,一副説完就算的女孩,他勾起嘴角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也还给她一份坦白。「像你这样能干又负责任的免费劳工,你以为我很容易找?」
耳尖的她跳过了所有揶揄直接跳到结论,蓦地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我走了以後你没有找人替代我吗?」
他不禁失笑看着她一副认定他会找人顶替她位置的模样。「悬空六年了。」
她瞠目结舌,这样説起来她算不算特别的存在?「没人帮你你不累吗?」
「累啊,报告、策划统统收回来自己看,也没有人帮我开会统筹、见客应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呢。」
她肯定他没夸张,毕竟她在康莱雅的时候他也有够忙的,而且康莱雅现在还发展得这麽好。「那你怎麽不请个特助回来帮你?有必要那麽省吗?」
她还真以为他跟钱过不去……他带点无奈的看着这个在感情上有够笨的女孩。「因为不是你啊。」
「你……一直在等我回去吗?」她现在知道答案了,但还是不可置信要问出口。
「嗯。」不得不承认,一直在等她回来的自己也一样笨。不是没想过她真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他身边,但是曾经跟她工作的回忆,他连丝毫都不想被任何人盖去,更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够资格顶替她。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不忍心抹杀心里反覆祈盼的薄弱可能性。
「真的吗?」暖意自心底化开,听到他的确认她忍不住抱得更紧,但随即想到,这三个月以来他也没问过她要不要回去。
她之所以那麽犹豫就是怕他其实没有需要她,而因为她开口就勉强腾出一个位置给她。她蹙起眉,用怀疑的口吻问着:「可你甚麽都没説,为甚麽不叫我回去?」
「我问了,不管好不好、想不想,你肯定立刻回来帮我不是吗?」他摸摸她的头,「我只希望,选择权永远在你手上。」
她终於听懂了,原来他一直在等她开口,原来她真的是很笨。
她昂首直视温暖的眸光,决定把心里面最後一道缺口也坦露出来。「所以,那时候你丢下我也是一样吗?因为你想要还我选择的权利?」
话题被带回去那份沉痛的回忆,他以为她永远也不会想要提起。他愣住,找不到解释的话。
他清楚当时的她被身份束缚,作为康莱雅的特助,作为他女朋友,所以不计代价守护他及他重视的一切。可他接受不了,更无法原谅阻止不了她牺牲的自己。他不愿她为了一个容所去付出甚麽,不想她认定爱一个人就需要这样的全力以赴。明明是一个要求很低的人,没必要如此牺牲奉献去搏一个被需要的地位。他的确认为,她应该被别人爱,那她就会知道她在他身上的努力多不值得。
只是,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伤害了她。
「阿衡……」这眼神,跟六年前离开他那天见过的一样,清澄的眸色泛着浓浓的伤痛。她伸出指尖划过他眼下的肌肤,然後仰起脖子在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现在的她有能力面对这一份沉重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怔忡望着那个女孩扬起笑脸安抚自己,心头的痛也徐徐消散。她的释怀,比她的原谅更珍贵。他收紧臂弯俨如将她揉进心坎里。「我这样对你,你为甚麽不恨我?」
她回抱他,切切实实感受着他的重视。舒安很早以前就提醒过她了,绝情至此都放不下的人不是因为忘不了,而是因为他值得。「不能啊!要恨你就必需要先想起你的好,想起了又恨不下了。」
他咀嚼着她说的这句话,久久未能言语。
怕说得不够真实,她抽离温暖的怀抱重新对上他的视线,认真的补充。「阿衡,不是我好所以不恨你,是你的好让我无法恨得下去,也是你的好在最後拯救了我。」
他轻浅拉起一笑,「傻瓜,是我伤害了你,挽救是我要付的代价。」
她摇摇头,「我才想问呢,我那时候这样对你,你怎麽都不嫌弃我?明明你努力靠近我,努力守护我,我不理不睬还任性的把你的好都丢掉,就连我说分手你都依我,你怎麽都不吭一声呢……」
他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她的头,打断了她的话。「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这句话打动的,因为没想过他连自己当刻的挣扎都知晓。这个人,没有一次不懂她的心。「你怎麽甚麽都清楚啊……哎,明明是我要安慰你的啊,怎麽结果都是……」
他温柔的抚着她的脸颊,「没事了,伤都痊癒了,从你能释怀那刻开始。」
她忍着泪水拼出同一句话,「嗯,没事了,伤痊癒了,心也释怀了……」在眼泪落下的同时她扬起明亮的笑容。
这一份属於她的耀眼,他找回来了……
***
「晴丫头、郭小子你们一块来还真是看得我老怀安慰呀……」
张伯伯惯常的夸张惹得杨晴昕噗嗤一笑。「张伯伯你别笑话我们了。」
订婚後的一年,她跟郭洛衡一同出席张伯伯的寿宴。
「晴丫头你终於修成正果啦,我这一等,等了多少年呢?十年也有了吧……」
她跟郭洛衡疑惑着,「我们哪有认识那麽久啊?」
张伯伯洋洋得意的笑着,她才後知後觉的发现。「你那时候每年都说要介绍帅哥给我就是他啊?」
「怎样?张伯伯我眼光是不是特别好?」
「张伯伯你哪只是眼光好,你简直是未卜先知啊!」真不敢相信,他们的缘分原本还能更深的。
「嘿嘿,不过这样也好啊,不用我介绍,郭小子很会主动嘛……」
郭洛衡大方地接受了张伯伯的玩笑话,「张伯伯,説到这个啊,还没来得及给你谢礼呢!」他提起手上的购物袋。「生日快乐,给你带了最新的运动电游,现在大热门喔,你玩玩看!」
张伯伯两眼发亮的捧着游戏机,又暗藏心思的瞧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郭小子你懂我啊……」
杨晴昕跟不上他们的话,「甚麽啊?张伯伯帮你甚麽了嘛?」
郭洛衡笑而不语,张伯伯也是拿了玩具就走了。「好罗,你们现在有伴了就自己玩吧,我要回去拆礼物啦。」
「蛤?所以是甚麽意思啊?」不满意这个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她拧着眉问身边的人。「你快説!」
他笑了一声,在她失去耐性之前回答她的问题。「世界这麽大,你不好奇我怎麽找到你的吗?」
经他一问她才发现当时自己很理所当然的接受了他的出现。「对耶,你是怎麽知道我在英国的?」
「在你离开之後的那年寿宴,张伯伯高调地炫耀着他收到你的礼物,还把邮递包装随手扔在桌上,这麽明显的戏码,我怎麽可能错过?」
她瞪大眼睛理解过来,及後露出浅笑。「这,还真是张伯伯的风格呢……」
原来在她一个人摒绝世界的时候,身边有那麽多的人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关心她。
他有读懂她眼里的感慨,轻轻揉着她的发顶。「的确是他的风格。」
「欸欸你看,郭总今年带了女伴耶,她就是那个藏了很久的未婚妻吗?」
「欸?那女人不就是凌家的养女儿吗?」
「是耶,真的是杨晴昕耶……」
「你们消息也太慢了吧?已经传开了他们八月办婚礼啊。」
「对对,我也有听说,这消息来得很突然,传闻他们其实去年已经订婚了,本来一直很低调,好像反而是凌家希望婚礼隆重举行,説要风风光光的把女儿嫁出去……」
「要上二楼去吗?」看着出神的人他就知道她把别人的闲话都听了进去。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事。」
只是许久没听到别人把自己跟凌家挂在一起,所以才有一点分了神。
看她不自在的表情,他知道有些事情,她没有懂。「婚礼的事,你是不是还有顾虑?」
「嗯……」这件事,她一直迟疑着。
当时凌爸提的,她没答应,怕他介意他们的婚礼系上凌家的关系;她也没拒绝,觉得藉此机会他能多认识一些人脉应该也会帮到他。只是後来她才知道,凌爸也为了婚礼的事情单独跟他谈过,他意外地立刻答应了。
「你之前不是也説低调一点好吗?怎麽你也应允呢?」
「是跟你不一样的原因,但我觉得这样很好。」他牵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
这场婚礼,是她作为凌家的女儿出嫁,所以凌爸才会想要办的。离开了凌氏,离开了凌宅,不等於离开了凌家,这是她爸爸想要告诉她的。
「为甚麽?」她不理解。
「为了你。」他掀起浅浅的笑,深明这样的答案她不会满意,决定乾脆一点吻下去不让她有机会再问。
在她的人生当中,她身边有很多的爱是在她努力爱人的过程中被蒙蔽的,或许一时看不到,也未必要一一了然,但她认真爱的人一直同样认真爱着她。她付出的爱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只要她能相信,幸福就离她不远了。
他想,她很快就会懂的,属於她的幸福,其实不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