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舒以轩收到知翎的短讯,她们俩个是高中起的朋友,以轩安静但内心狂热,知翎说她叫闷骚,而知翎成天呼朋引伴,身边全是嘻骂笑语,但以轩总会在一旁望着她。以轩对知翎说:「我知道你怕寂寞,而且胆子小。」
以轩接起电话,还没说一个字,知翎劈哩啪啦的抱怨起来,十个小时的飞机,隔壁还坐一个臃肿体味浓厚的大叔,我差点跳飞机。以轩阖上笔电,她拿起眉笔对着黑掉的萤幕扫了两下眉毛,唇膏还是刚出社会时抹的那款暗血红,她不是爱化妆的人,但眉毛跟嘴唇是她最在意的地方,因为一个男人爱上她挑衅的眉眼,而另一个男人则为她的饱满的荒双唇疯狂。
若干年前,王东君把手指压在她嘴唇上,「你这张嘴,就是骗人的鬼。」
舒以轩拎起粗布麻绳的大包,抿了抿嘴唇准备出门,她打开卧房,先生躺在床上一脸安详,她走过去拍他肩膀,我朋友到机场了,我去接她。他朦胧的睁开眼,想拉过她亲一口,以轩笑笑戳了他眉心。
在路上以轩心里不安,她好久没跟知翎碰面,上一次是多久,五年前?六年?她忘了,但当时知翎的婚礼她都没去,大学毕业那年知翎特地去参加以轩的拨穗,她抱怨,我特地坐车来看你,结果我毕业你死就是不肯来。以轩自知理亏,她说,你是知道我为什麽不去的,衿生在你们学校,我去看你,那我看不看他?
以轩向知翎承诺,你结婚我一定会去,就算我在地球的另一端,就是我死了我也从坟里爬起来给你送礼金。
知翎笑了。以轩觉得知翎了解她,比自己还了解。她这一辈子说出口的承诺都没遵守过,而知翎又何尝不明白。
就像高中她们俩看着别人狗血淋头的三角恋情,知翎说,我们永远也不要为了男人伤感情。以轩说我们的眼光差太多,不用担心。知翎要她保证,以轩说好,如果我们真的爱上同一个男人,我一定让给你,不仅让给你,我还要他对你魂牵梦萦,爱你爱到骨子里。
以轩没有兑现承诺。承诺太难了,活得够久就明白。
下了车以轩把钥匙扔进包里,钥匙在空荡荡的提包滚动,细碎的琳琅声,彷佛谁敲碎了水晶。以轩在想见面第一句话要怎麽交代,你好吗?你看起来好精神?饿不饿?思考让她疲倦,差几分钟就到太阳出来的时间,是该累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知翎,鬈曲的长发,碎花的白色洋装,一只不知道疲倦的美丽鸟儿。知翎扑过来拥抱了她,笑着说,我等你好久,可够久了。
以轩愣住,她的目光看着一对提着行李箱准备安检的情侣,她放空着,不知为了什麽她说:等了这麽多年,多等我半小时也没关系吧。知翎拥抱的双手僵硬,她拉开以轩瞪着她。然後笑了出来,当然。
知翎拿出化妆镜看着抹上亮粉的大眼睛,她的卧蚕极美,在她们的时代审美,美人都要有发亮的眼,而卧蚕就是那闪烁的光,关之琳就是标竿,那时候没人追逐尖如锥子的脸蛋,只要自然,美的大气。知翎拿出化妆包涂涂抹抹,以轩说跟我碰面素面朝天也可以。知翎一笑,不是为了你,而是现在这年纪不化妆已经见不了人了。
我要喝咖啡。知翎望着窗外空荡的大马路,像个小女孩反覆的说。以轩没花心思,找了街边一个窗口咖啡摊,她拿了两杯美式,两包糖粉倒进了知翎的杯,知翎看着以轩露出满意微笑,说你还记得我爱吃糖。
以轩恍神一会儿,你就是蚂蚁投胎的。
知翎说,你猜我为什麽来找你。
以轩专心的开车,没有回答。天空已经明亮,一大群硕大的灰鸟麻木不仁的飞过去,牠们飞行的很低,像是要撞上挡风玻璃,知翎说我还以为这里的鸟都是蓝色的。
以轩拿出钥匙打开车库,她五岁的孩子脑袋瓜从厨房窗户探出来,以轩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拉下车窗,斥责孩子不准把脖子放在窗板上。她看着肉嘟嘟的小脸缩回去,转过头对上知翎好笑的凝望,他正在调皮的年纪,她说。
「你还没回答我,我为什麽这时候来找你。」知翎安安稳稳的坐着,没有下车的意思。
以轩熄火,替她推开车门,知翎,我希望你在我家人面前不要提起过去的事。
「为什麽,又没什麽见不得光的。」知翎没有调侃神情,两眼望着她。
「因为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以轩这样说,她走下车,没有管知翎有没有跟上,她把包扔在玄关地上,小孩蹦蹦蹦的冲过来,以轩无奈地抱起他,没两秒孩子被搂的不舒服自己又跑走。
知翎在她身後拍了一张照片,你的儿子长得很漂亮,像你的脸孔。
以轩感激的笑笑,她说请知翎先去客房休息一下,中午带她去附近走走逛逛,她不想去瀑布踩点,但如果朋友坚持她也会愿意。知翎先说,我不是来观光的。
以轩知道这个话题还是躲不过。
「我要离婚了。」知翎的声音忽然变小,以轩不自觉靠近她,想要抓住她嘴唇里跑出来的每一次震荡,「我跟他没有孩子,所以离婚还是满容易的。」
「可是你一向喜欢小孩子。」以轩说完就自知失言,但来不及了。
知翎的眼光是一条混浊的江海,让人渡不过,几乎溺毙。
「是他喜欢小孩子,我不爱小孩。」知翎小小的手掌扶着以轩的脸颊,「你明明知道,以轩,你明明知道所有事情,但你永远都欺骗别人,还自欺欺人,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逃避的人生过得好吗。」
「你恨我,是不是。」以轩的腔调很平静,但她的眼睫毛不断颤抖。
「没有,你知道我没有说谎。」知翎在床铺躺下,柑橘味的气味,床单是鹅黄色的厚被子,扎紮实实的。知翎把自己裹在棉被里,她说她想睡两小时。
以轩阖上房门,她想把不安的情绪都锁进门板後的世界。
她知道知翎没有说谎,她是个不会恨的女人,跟自己截然不同。
舒以轩就是开在海洋里的菟丝草,无边无尽,缠住每个把指尖伸向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