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莫名的旁徨就这样持续盘旋在她心口直到了中午。
夏尔雅觉得也许是成天待在办公室里太闷了的缘故,於是在电梯口碰上正巧也要出去的梁禹洛时,答应了他随口的午餐邀约。
走出大楼,梁禹洛见她神情不大对劲,低声关切:「怎麽了?这几天没睡好?」
前两三个星期心情都还不错的人,怎麽这个星期不是发脾气就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没什麽。」夏尔雅潦草回应,并不打算和他说明这个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理清原由的沉闷。
怎麽都走到外头了,胸口还是像被什麽堵着似的,怎麽样都不舒心……
看她烦的连理会他的心神都没有,梁禹洛也识相地不再多问,与她一前一後地向前走去。
过了两个路口,两人弯进许多小吃店林立的街巷里,随机挑了间面店,梁禹洛点完餐之後便和老板说要外带,毕竟这里午餐时间人总是多,以尔雅的个性,是绝对不会想要在人挤人的小店里用餐的。
买完午餐,两人原路返还,才走上大马路旁的人行道,就看见对街上那群头绑白布条的抗议民众仍然群聚在灿星电子的大楼外头不肯离去,一看见有车辆自停车场的车道出来,他们便簇拥而上地将车团团包围,不断拍打着车窗要里头的人下来。
虽然隔着一个大路口,夏尔雅远远地还是认出了那是车时勳的房车,原先就紧蹙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些。
他怎麽回事?明知道抗议的人还在,怎麽还傻傻地开着自己的车出来?
过了几秒,她又看见一抹刻意避开人群自公司侧门离开的颀长身影,然後就明白了这是怎麽一回事。
他知道自己的车被认了出来,却也不想要让其他人的座车因为他而遭殃,所以才让助理开着他的车去掩人耳目,好让自己能成功地离开公司。
这男人连这种时候都还先体贴了其他人,真的是个傻瓜……
「那是车先生吧?」站在一旁的梁禹洛自然是看见了她眼神的转换,薄唇勾起了一抹玩味。
「……」
没料到他也认出车时勳,夏尔雅凛起眼,唇瓣又抿成了平直。
「看来他离婚之後,你们发展得挺好的?」大学时期和她交往的时候,他可从没看过她露出这麽温婉的神情。
梁禹洛是什麽时候发现她跟车时勳的事情的……
「关你什麽事。」她冷哼了声,板着脸掩饰心里的慌张,故作若无其事地拎着自己的热汤往前走。
习惯了她的不近人情,梁禹洛低笑了声,很快地跟了上去。
两人站在路口处等候还有九十几秒的红灯,不出几秒就又看见那群民众因为发现驾驶座上的不是车时勳本人而气愤地跑回大门口开始高呼呐喊,抗议的吼声之大,即使隔着八线道的大路口都还能隐约听见那些口号。
夏尔雅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车时勳刚才离开的方向,就看见他已经悄悄过了马路,正要往他们所在的人行道来。她转过身,发现不远处正巧有一间上午门诊时间到一点的眼科诊所,大概猜到他是过来处理早上被弄伤的眼睛,挂心了一整个早上的忧虑才终於放松了些。
她佯装自然地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梁禹洛唇边完全没收敛的笑意。
「……」
这家伙有完没完?好不容易她心情好一些了,又想讨骂吗?
夏尔雅没好气地低啧了声,不客气地横了他一眼,用恶狠的目光警告他不准再出言调侃,否则她不介意把手上这碗馄饨汤往他脸上招呼。
看懂了她的威胁,梁禹洛识相地歛下笑,却还是没收敛弯起的眼角。
忽然之间,一道刺耳尖锐的喇叭声划破天际,蛮不讲理地砸进耳膜,震耳欲聋惊的响声扰了路上的所有行人,惊慌着纷纷转头看向声鸣发出的方向。
夏尔雅一抬眼就看见庞然的红色货车在灯号转绿之後起步疾驶,而此刻,站在车辆前方几公尺处斑马线上的人,正是因为捂着突然剧烈抽搐的耳鬓而停下脚步的车时勳……
那一瞬间,鲜明的画面如潮涌的长浪,狂烈袭入她的脑海——
画面里,车时勳正从校门口对面的街道朝她走来,脸上是记忆中反覆出现的灿烂笑容。
下一幕,一辆装载着白色货柜的红色货车伴随着刺耳宏亮的喇叭声,丝毫没有减速地就这样猛烈撞上了正要过马路的他,高瘦的身躯因剧烈的冲击翻滚上车头,撞碎车前厚重的挡风玻璃後再由上自下滚落,最後重重摔落在车来人往道路上。
画面的最後,只剩下满地破碎,以及他被血红浸染的脸庞……
刹那之间,那些被她遗落在遥不可及脑海深处的回忆如猖狂的大雪纷飞而至,这些日子以来偶尔闪现的破碎零散全串成了栩栩的影像,彷佛胶卷倒带般倏然填进了她记忆深处的那段空白——
那一年,她因为亲眼目睹了车时勳满身腥红地倒卧在血泊里,太过怵目骇人的景象勾起了好不容易被深埋进内心的梦魇,母亲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跃然於眼前,和他血迹斑斑的面容重叠成了慑人的血腥。
如烙铁般映入眼瞳的画面,让她想起了那时满目疮痍的烟硝和破碎,也想起了那种满心期待着要去过生日最後却失去了亲人的沉痛,整个人彷佛跌入了永无止尽的深渊……
那时候的她,害怕过往的恶梦又再次上演,畏惧自己的存在只会为那些愿意接纳她的人敲响死亡的丧钟,惊惶到了最後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昏迷之中,大脑自我防护的机制让潜意识选择尘封了与他之间所有的回忆,选择忘了那个努力打开她心房的男人,既胆小又懦弱地把自己重新关回了那堵好不容易照进阳光的高墙中,好让自己不需要承受再一次失去挚爱的悲恸和孤寂。
回忆汹涌而蛮不理喻地狂卷而来,令她有一刹窒息,提着塑胶袋的手因颤抖而松开,袋子里热汤在脚边泼洒成了一片狼藉,小腿在踉跄中被溅上了些许热烫。
然而,不同於十二年前的惊慌无措,夏尔雅无暇顾虑来自周遭的异样目光,下意识就迈开脚步就往路口跑了过去。
「车时勳!」
她还来不及赶上,尖利的煞车声就蛮横地刺进耳膜,下一秒,目入眼帘的就是那个差一分毫就要被车撞上的男人被原先还站在她身旁的梁禹洛扯到了人行道上的画面。
太过惊险的一幕吓得她差点虚脱而腿软,夏尔雅惊慌难平地捂着心口喘了几口气,心脏因过度剧烈跳动而隐隐麻痹着。
可她还没能为这化险为夷的一幕放下提心吊胆的忐忑,就又看见那始终捂着额鬓的男人踉跄地往後跌了几步,撞上了拉了他一把梁禹洛後仍未停下……
「车先生!」
心情也还未从前一秒的惊险平复的梁禹洛惊呼了一声,还是眼明手快地扶住那险些又要跌往车流的男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他面色痛苦地紧皱着眉,眼神几乎是涣散。
「车时勳?你还好吗?」赶到他身旁的夏尔雅口吻全是焦急,小手下意识地握住了他垂在腿边的右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是无尽的忧虑。
「……」
自脑下深处不断传来的疼痛狠狠地抽着,车时勳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晕眩的几乎听不清四周的声响,只是紧咬着牙根,沉吁忍耐着太过煎熬的剧疼,额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唇色更是苍白。
这些日子为了处理抗议引发的一连串争议和影响,他几乎没有阖过眼,加上前些天止痛药已经吃完,而他一直没时间去医院回诊,几天下来,原本只是轻微的胀疼已经累积成了经常性的抽痛,今天一早醒来後他甚至还吐了一回,症状严重到几乎像是回到了刚出车祸的那一年。
见他面色死白,梁禹洛使劲撑起了比自己还高上一个头的伟岸身躯,在夏尔雅的协助下将他搀扶至路边花圃的矮砖上坐下,接着就低说了句要替他叫救护车,岂料才刚从西装口袋里摸出手机,就被一股虚软的力道阻止。
「不用了……」车时勳勉强扯开唇,呼息孱弱的像是不存在那般,几乎消没於空气中。
这种时候他不能进医院,否则又会被说成有心操作,到时候反而会让已经不那麽好处理的问题变得更棘手且复杂。
何况,尔雅会害怕救护车的声音,他怎麽能让她听见,甚至让她看着自己躺在担架上被推进救护车里头?
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他的顾虑完全与他自己无关,夏尔雅咬着唇,眼眶瞬间染上灼烫的湿红,握着他的小手因收紧而颤抖着。
这个笨蛋,都这种时候了,为什麽第一个担心还是她?
「尔雅?」知道他的话是逞强不能尽信,梁禹洛转头看向身旁的女人,徵询她的意见。
「叫救护车。」夏尔雅口吻冷静而低沉,紧皱着眉不让眼泪出闸,氤氲的眼眸始终都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一刻也不敢分神。
闻言,梁禹洛迅速拨号,背过身走了几步,电话接通後便开始向通报中心说明情况和位置。
看出她眼里的忧心和焦急,车时勳吃力地勾起唇角,沙哑安抚道:「我真的没事……(난진짜괜찮아...)」
「不要说话。(말하지마.)」她沉声制止了他,泛着水气的黑眸瞪着他唇边逞强的弧度,心几乎被拧得揪痛。
都这种时候了还笑给她看,那麽大言不惭地说着谎,他难道不晓得自己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说那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吗?
男人仍旧使劲扬着任谁看来都十分难看的笑,张唇试图想再说些什麽,额鬓猛烈传来的狠抽却让他痛得闷哼着声紧闭上眼,冷汗沿着消瘦的轮廓滑落。
「车时勳,不要说话了,就这样待着,我会陪你去医院,听我的话好吗?」
那因痛苦而益发狰狞的脸色让夏尔雅紧张地几乎乱了方寸,连哄着要他听话的嗓音都泛着明显的颤抖,她一手握着他越渐冰凉的大掌,另一只手则探上了他以掌腹紧按着的痛处,温柔揉抚,希望能稍微减轻他此刻的疼痛。
此刻,车时勳已经痛得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麽,薄唇却始终都还扯着想让她能安心一些的弧度,直到他承受不住疼痛而昏厥的前一刻,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一张紧皱着担忧的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