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包厢里一片死寂。
车时勳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桌面左方摆着两份纸张,一份是离婚协议书,另一份则是股权让渡书,右方则摆着随手自餐桌上拿来的牛排刀。
他就这样好整以暇地倚在沙发里,冷眼看着那些被他用生命强迫着做出选择的人们。
一分钟之後,他悠悠启唇:「时间到了,做出选择吧。」
含笑的眼神始终透着令人悚然的寒澈。
车文道面色铁青地瞋瞪着毫无预警就谋反叛变的儿子,年迈的身躯气得发抖。同样没料到把柄会落入女婿手里的金民基面如死灰,几乎早在他说出第二个选项时就已经下了决定。
为了保住往後的政治生涯,他拉下脸皮率先开口:「车会长,我想……就让这两个孩子离婚吧?」
车时勳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地扯开唇角,挑高眉看向脸色难堪的车文道。
「车会长,您的选择是?」
「哥……」
车时宇没想到多年来的策划会变成如今这般的局面,他从未料想过向来忍气吞声的车时勳会为了和金恩娜离婚而愿意让位,面对现下这令他措手不及的发展,他一时竟只觉得惶恐。
「时宇啊,你没有选择权的,所以就安静待着,做好要迎接天堂还是地狱的准备,嗯?」男人噙着笑冷哼。
「时勳啊……」叶亭畏怖地低喊,颤抖而孱弱的嗓音几乎没在空气中。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看见骇人血肉的惊怕之中,几乎得搀扶着椅背才能勉强站立,原先就已经因风寒未癒而略显苍白的脸蛋如今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如槁木死灰般惨淡。
她从没想过那个从小听话的儿子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从没想过原来这些年他竟是过得这麽压抑,压抑到了最後变成了她完全不认得的模样。
这样的他,会让她失去一切……
「妈,您认为您深爱的车会长是会救活我?还是会杀了我呢?」看着母亲病倦消瘦的面容,车时勳眼底不再有任何情绪,甚至不再感到一丝心疼。
过去这三十三年来,他为了让母亲继续保有着正室的地位,凡事都为她着想,努力为了她当一个优秀亮眼的儿子,努力让父亲因为他的表现而不冷落她,永远称职扮演着母亲争宠的陪衬品。
她恐怕不晓得,当年他之所以没有拒绝和金恩娜的联姻,就是因为那是母亲的所希望,是她又一次拿自己的生命作筹码,让他不得不妥协。
拥有一个为了巩固自己地位而牺牲儿子幸福的母亲,他能做的只有顺服,可这样的顺服最後换来的却是他婚姻的不幸,是他对新生命的恐惧,甚至为他所深爱的女人带来了难测和伤害。
他再也不愿意当个被操弄摆布的木偶,不愿意一辈子当个没有灵魂的人。
他是个人啊,他的心会跳的,他们难道不晓得吗?
「车时勳!不准这样和你母亲说话!」车文道愤怒低吼,额间青筋满布。
「容我提醒二位,你们又浪费三分钟。」面对父亲的怒颜,车时勳无所谓地笑了笑,幽黑的眼眸却凛出锐利寒光。「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从现在开始,每过去一分钟,我的手机就会自动传送一笔证据至首尔检察厅。你们决定得越慢,对你们越不利,知道吗?」
「车会长,您就快答应让他们离婚吧!」感受到威胁的金民基按捺不住地高喊,一把抓来身後的女儿,焦急催促道:「恩娜啊!快签名!」
「爸!」金恩娜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丝毫不顾她的颜面,任由他人如此糟蹋自己,愤恨难平地嘶吼:「我不离婚!我不会跟他离婚!他杀了我的孩子,我要一辈子折磨他!」
「车时宇,他杀了我们的孩子,你不能放过他!」她发狂似地扯住始终不发一语的男人,眼里布满恨意的血丝,面目狰狞。
「恩娜啊……不要这样……孩子是你自己拿掉的……」车时宇面有难色地哑着嗓,伸手想要扯下手臂上的指爪。
「……你说什麽?」撇清的字句声声清晰地打在耳膜上,金恩娜不可置信地瞠目,几乎让她震慑心寒。
这个男人现在在说什麽?孩子是她自己拿掉的?他认为那是她的错?
「一分钟过去了。」男人无视他们的争吵,微笑提醒,执起手机朝眼前的人们晃了晃。「首先是金议员上个月和参与首尔殿堂演奏厅改建工程标案的建商私下会面的影片。」
「时勳啊!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你了!」金民基惊慌失措地高喊,又一次将女儿粗鲁扯至桌前,将摆在上头的钢笔硬是塞进她手里,嘶哑斥吼:「恩娜啊!快签名!快签名啊!」
「我不要!」金恩娜挣扎着推开父亲的束缚,奋力地将钢笔往地上一丢。
车时勳只是勾着笑,悠容地从西装里又拿了一支钢笔出来,放回了离婚协议书上。
「再三十秒,下一项是车会长开曼群岛帐户的资料。」
「臭小子!你……」车文道气结地低吼,珠黄的眼晭全是怒火。
「二十秒。」他温声提醒,眼角含笑,弯如弦月。
「金恩娜小姐,请你同意和时勳离婚,我们车家不会亏待你的。」紧掐着拳,车文道转过身,苍老的语调低沉如丧钟,宣告着他做出的选择。
「恩娜啊!车会长都这麽说了,你快签名!」金民基激动地重新将女儿抓回桌边,眼里全是惧怕和仓皇。
「我不要!我要杀了他!」
金恩娜奋力挣脱父亲的双手,弯身拾起摆在桌面上的刀,杀红眼地朝沙发上的男人挥去,却被人一把自後头拦住。
「恩娜啊!」金民基哑吼着将女儿扯了回来,连忙夺过她手中的利刃,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给我清醒点!你想害爸爸一辈子翻不了身吗?」
「又一分钟了呢。」
处於暴风中心的男人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威胁,邃深的眸瞬也不瞬地瞅着车文道逐渐沉垮的面容,语调轻扬而挑衅。
「车时宇!你就让他这样欺负我吗?他杀了我们的孩子啊!」金恩娜嘶哑地哭吼着,瞪着车时宇的双眼是全然的绝望。
「恩娜啊,离婚吧,跟哥离婚之後我们还是可以有我们的孩子,这样不好吗?」车时宇屏着呼息,强迫自己冷静地与已经丧心病狂的女人交谈,试图安哄她过度激动的情绪,心里却因她此刻狰狞如厉鬼的面容而深感憺畏。
曾几何时,他心爱的女人变成了这副德性他却不知道?而他呢?是否也将沦落这般下场?
「各位,再过三十秒,就轮到金恩娜两年前在我的酒里下毒的画面了。我想,检察官会以杀人罪将她起诉,再加上其他证据,估计会被判个十几年,甚至是无期徒刑呢。」
车时勳凛冽的嗓音再度响起,平淡如不疾不徐的倒数计时,滴答却皆是无情。
「恩娜啊!你难道想要後半辈子都在监狱里度过吗?算爸爸求你,赶快签名吧!」金民基心急地喊着,颤抖的嗓音已成卑微的请求。
「恩娜啊,听我的话,签字吧?」车时宇也试着低声劝服。
「……」
金恩娜不可置信地看着曾经最护着自己的两个男人竟纷纷倒戈,这一刻,那些过往支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陡然断裂,她狼狈自高空坠落,而脚底下却是一片冰冷无尽的深渊……
她缓慢地转过身,泛着血光的双瞳狠狠瞋瞪着车时勳唇边邪佞的弧度,艳红的唇抽搐着扯开了一抹嗤笑。
「好,我签字。」
她拖着蹒跚的步伐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颤抖着手拾起黑色的钢笔,缓慢抬手,眼看着就要落笔,手腕却忽然一转,将锋利的笔尖朝车时勳脸上奋力挥去——
……
锐利的笔锋近在咫尺,与眼球间只差了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在场其他人都被这胆颤心惊的画面惊怕地狠狠抽气,车时勳却面不改色地直视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女人,甚至连眼也没有眨过半下,沉黑的眸里看不见丝毫畏惧。
「……」
这男人竟然真的不怕死……
金恩娜错愕地愣瞪着那张倏地转为冰冷的面容,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着,最後甚至害怕地松开了手。钢笔应声掉落在地面上,滚动出细碎的声响。
「金恩娜,只要你签字,我就当作过去这三年什麽事也没发生,也会对外给出一套不伤害你的说词,就当是……我对那些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做的一些弥补。」
男人缓慢启唇,语调虽仍平缓,却已不再是十分钟前的冷血无情。
车时勳紧接自西装内袋抽出了一张字条摆到金恩娜面前,上头以韩文写着一串地址。
「那些孩子,有空的话,和时宇一起去看看吧。」
「……」
没料到他竟然会替她死去的孩子做这些事,金恩娜一瞬间没了反应,视线被泪水淹没成了一片模糊,晶莹滚滚而落,泪湿了脸庞,更灼伤了心脏。
「哥……」
车时宇同样感到意外,他没有想过那些被金恩娜和他拿来当作胁迫手段的孩子们,最後却是因为他才得以安息,太过讽刺的转折沉痛地在胸腔里翻搅着,几乎令人窒息。
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过去这三年来他从未与他人提起的梦靥,身为母亲的叶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椎心刺骨的疼痛,悲恸地紧拧着胸前的衣料,已然泣不成声。
车时勳重新拾起落在地上的钢笔,侧首看向身旁泪涕纵横的女人,抬手将笔递至她面前。
「签字吧,金恩娜。」
……
「夏律!」
办公室的门都还没打开,杨心安着急又慌乱的尖叫声就已经先传到耳里,夏尔雅沉了口气,自埋首的资料里抬起眼,就看见那扇玻璃门被人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推了开来。
「杨心安,你的幼稚园老师没有教过你,开门前应该先敲门吗?」
对於这样的情况,她的回应是一记着火的横眼与冷声斥责,紧蹙着眉头的神情显示出读卷读到一半被人打断的高度不悦。
「夏律,现在不是关心有没有敲门的时候!你赶快出来!」杨心安压根儿不管上司现在心情好还是不好,冲上前一把将人自办公椅上拉起後就往外跑。
没料到那个总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助理竟然直接把她强行带走,处理文件处理到火冒三丈的夏尔雅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因为奔跑而晃动的俏丽短发,才正想开口训斥她一顿,却发现全事务所的人都聚集在休息区的长桌边或坐或站,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副看见什麽惊世奇景似的,嘴巴也没闲着,啧啧称奇着连声感叹。
现在是怎麽回事?世足赛开打了吗?这些人上班时间不上班,在这里聚众不解散的做什麽?
她顺着众人视线集中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五十二寸大萤幕下方那道耸动的新闻标题——
惊爆不孕!三年情断灿星集团车时勳与妻和平离婚
这又是什麽……
「近来深陷离婚风波的灿星集团准接班人车时勳,今日上午与妻子金恩娜共同现身户政事务所办理离婚登记。据了解,车时勳与金恩娜三年前在台结婚,却迟迟没有传出好消息,原先外界揣测车时勳不爱小孩,更曾有媒体爆料他多次逼迫怀有身孕的妻子堕胎。」
「然而,今日车时勳透过律师发表声明,表示自己自求学时期就患有头痛症状,长期接受药物治疗导致不孕。婚後三年来与妻子多次尝试以人工受孕方式求子,却都意外流产,喜爱孩子的金恩娜身心不堪反覆折磨,因此决定提出离婚。」
「稍早,车时勳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对於虚耗妻子三年光阴感到十分抱歉,并真心祝福她能够早日寻找到幸福。」
记者如舞台剧般抑扬顿挫都是夸张的语调生动叙述,搭配着两人在律师陪同下自户政事务所走出来的画面,几乎将这场人尽皆知的负面新闻演绎成了一部精彩绝伦的大戏。
绝地反转的报导一出,网路上的舆论风向立刻转变,原先被淹没在网友谩骂与毁谤之中的车时勳,形象瞬间洗白成了愿意成全前妻幸福而甘愿放手的绅士。
「我说夏大律师,这个车总不是你的客户吗?怎麽今天陪他去办离婚的律师不是你呢?」曹东俊手里端着咖啡,凉凉地嘲弄道。
夏尔雅紧抿着唇,脑子里闹哄哄的,耳边只剩下自电视机里传来的播报声,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声音。
这一个月来,车时勳都没有和她联络,甚至即使偶然在家门口的走廊上碰见,也都只是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之後就转身离去,她上一次见到他甚至已经是两个礼拜前的事了。
那天送她回家之後,他要她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处理这件事,要她不论发生什麽事都不要插手,然後不管她怎麽打电话、怎麽传讯息,等到的永远是石沉大海的杳无音讯。
一个月後,她却是从新闻上才得知这个消息。
那个曾经无助到了绝望的地步而对她发出求救讯号的男人,最後竟然让金恩娜同意签下离婚协议书,这要她怎麽不去担心这一次他究竟是牺牲了什麽才换来这样的结果?
「夏大律师,看你这表情,好像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呢!客户被抢了还是看新闻才知道,未免太丢我们阳城的脸了吧?」难得抓到机会能给她难堪,曹东俊自然是不放过,刻意当着一票受雇律师面前继续对她冷嘲热讽。
夏尔雅回过神,就看见曹东俊那嚣张过了头的嘴脸。
正当全世界都以为她会为此大为光火,甚至和先前一样毫不嘴软地直接与他杠上,可连自己也没想到地,她只是冷瞥了他唇边的讥讽一眼,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回了办公室。
她太过淡然的反应让已经准备好要痛快吵上一架的曹东俊一时措手不及,只能错愕地愣忡在原地。
失去对手的男人顿时成了挑衅失败的跳梁小丑,而周边围绕着准备看好戏的观众们也都面面相觑,最後只能摆摆手自讨没趣地鸟兽散。
回到办公室,夏尔雅立刻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给车时勳,得到的依旧是机械式的语音信箱回覆,她又打开通讯软体,发现过去几个星期传给他的那些讯息他仍旧没有读。
整整一个月,他都是这样无消无息,彷佛和她成了完全没关系的陌生人。
她其实明白此刻闷在心口的怅然代表着什麽。
她在害怕。
当她发现原来没有她,车时勳也能够摆脱纠缠着他的恶梦的时候,她潜意识里第一个出现的念头就是害怕他再也不需要她,不需要她的协助、不需要她的帮忙,甚至……
不需要她的陪伴。
这一个月,她尝试着从韩知恩身上打听更多有关车时勳和她之间的故事,现在她的手机里有着十几张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里,车时勳总是站在她的身後,也总是和其他人一样笑得灿烂。
可看着这些照片,她的记忆还是一样模糊,还是没能再想起些什麽。
她发现,只要车时勳不在身边的时候,她的脑中就不再闪过那些破碎的画面。
没有他,她就是连尝试着拼凑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面对他没有解释清楚缘由的疏离,她开始在每个夜里感到旁徨,对於那些始终未能填上的空缺感到无助,对於没能想起他的自己感到失望。
而现在,重新获得自由的他,是否会继续为了什麽也记不起的她停留?
她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