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一整天下来,她完全不在状态内。
早上去开庭,她带错了卷宗,在法庭上被对造律师和承审法官冷嘲热讽奚落了一顿,甚至在言词辩论的时候屡屡失神,最後只能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临时和法官请了假。
下午回事务所,她原本想泡杯咖啡给自己,让脑袋清醒一点,结果一连打破了两个杯子,还不小心划伤了手指,吓坏了一群正在茶水间讨论案件的实习律师。
後来的合夥人会议,轮到她报告目前手上的案件进度时,她也是魂不守舍的,甚至连曹东俊说尽难听的讥讽挖苦,她也一句都没听进去。
会议结束了之後,梁禹洛就又来了她办公室关心,可她真的没心思和他说话,只是随口用了没睡好这类任谁听了都不可信的话打发了他。
坐在办公椅上,她点开了那张和车时勳的合照,目光逐渐失焦。
为什麽?
为什麽想不起来?
为什麽她就是什麽也想不起来?
她不停地反覆问着自己,不停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怎麽样都无法把那些破碎的画面拼凑完全。
在外头敲了好次门都没得到回应的杨心安小心翼翼地开门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今天一整天都不对劲的上司又在发呆,她在心里纳闷地喟叹了声,端着那杯按照梁律交代的方式泡好的薰衣草茶走到了办公桌前。
「夏律,我看你今天好像不太舒服,喝点薰衣草茶吧,说不定会好一些。」
听见旁人的声音,夏尔雅回过神,连忙将手机的萤幕向下盖了起来,这才抬起头勉强勾起唇角:「谢谢。」
「夏律,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今天就早点下班吧?」
毕竟她也跟在夏律身边三年了,头一次看她这样成天魂不守舍的,实在让她这个做下属看了也担心。
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夏尔雅低应了声,抿了一小口茶之後才含糊地说:「谢谢你,心安。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闻言,杨心安狠狠一愣,一时没管理好表情,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她没听错吧?夏律刚刚是跟她说「谢谢」和「不好意思」吗?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吗?她怎麽觉得夏律变得好奇怪啊?
从她的表情看穿了她心底的惊讶,夏尔雅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茶杯,低着头佯装忙着收拾东西,一边交代:「没事的话就下班吧,明天早上直接跟我在北院碰面,卷宗别忘了带。」
「是。」
……
心里明明想着要在厘清所有事情之前都和车时勳保持距离的,可她还是开车绕了远路,特地去了一趟圆环附近的名店外带了一碗猪肝汤回来,甚至在发现他的车格还空着之後,上了楼也不进家门,就这样傻傻地站在走廊上等候。
夏尔雅真的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但只要一想到昨晚他为了保护她而把自己弄得一身伤,那满身是血的模样总让她每次想起时,胸口都像是随时会被无尽的恐惧吞噬那般颤抖不已。
只要想到这些,她就无法控制地担心着,一颗心半刻都没能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就这样穿着高跟鞋站在那,视线紧盯着远方的电梯门,一秒也不敢移开,就像是害怕会错过他一样,即使她明知道他要回家肯定会经过她面前,也一定会和站在这里的她碰上面。
过去的她,最讨厌没有期限的等待,身处一个分秒必争的行业,时间就是她最宝贵的资产,分秒都挥霍不得。可现在,她放着手边那些每天都让她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回到家还得加班至深夜,把生活弄得完全没有品质可言的案子不管,只为了要亲手把这碗猪肝汤送到车时勳手上。
她其实可以直接进他家,把汤替他放在电锅里保温,然後留下一张字条或传一封讯息告知他就好。可她没有这麽做,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麽。
一个小时之後,那扇像是永远上了锁的电梯门终於缓缓开启,自里头走出来的依旧是那个身穿西装、手提公事包、梳着俐落油头、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自信傲气的男人,即使他的左耳因为受了伤而用纱布贴紮了起来。
电梯门打开的同时,车时勳就看见了站在走廊底端的女人,也看见了她手上提着的那碗热汤。
她在等他,是吗?
不着痕迹地掩去那一秒钟浮上眼眶的诧异,他面无表情地朝她走去。
男人的步伐踏得徐缓,鞋跟敲打在地面上的声响回荡在静谧的廊道上,声声清晰。
随着他走近,夏尔雅感觉左胸口下的心跳越来越快,心口泛着一丝不明的慌张,让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提着食物的双手。
「夏律师,有什麽事吗?」
颀长挺拔的身子停在她面前,深邃的黑眸与她的目光相隔了五步之遥,询问的口吻也不再是过去那样柔煦,取而代之的是疏远的淡漠。
这份丝毫没有隐藏的疏离,夏尔雅立刻就感觉出来了。
一瞬间,难堪冷不防地袭来,刺得她心头一酸,她必须得用力地咬住唇,才能忍住颤抖的呼息。
她反覆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的呼息平稳下来。
夏尔雅抬起头,扬起她一点也不擅长的微笑,试图忽略他眼里的冷清,轻声道:「车先生,我买了……」
「不需要。」他一口回绝了她的好意,丝毫没有犹豫,接着就转过身解开门锁。
「夏律师,如果你不希望我做出任何会让你困扰的事情,就请你也不要做出任何会让我误会的事情。」推开门的同时,他又启唇,嗓音沉冷的像是没有任何温度。
夏尔雅愣在原地,那颗原以为已经无坚不摧的心,竟因他这一席话而紧拧着揪疼。
「我很清楚,我结婚了。所以未来,也请你像以前一样,非必要就别和我私下见面了。」男人背对着她,冷着声与她划清了界线,然後推门踏入了满室的黑暗。
当门板关上的瞬间,那些打转在眼眶里的泪竟然就这麽落下了。连她自己也意外的。
她竟然哭了吗……
为什麽只是看见他转身离开,为什麽只是听见他说了不要见面,她的心会这麽的难受呢?
漫漶在心口的痛宛若被人拿着刀刃一遍又一遍地剜剿着,撕裂後渗出汩汩血腥,难受的就像是死了一百回那样。
昨晚是她先逃跑的。是她说了那些暗示他越界的话之後,从他面前逃开的。
现在车时勳不过是顺应她的想望,退到了她所认定的界线後面而已,为什麽她却这麽难受呢?
她都快要记不得上一次掉泪是什麽时候了。
自从有记忆以来,她几乎不哭的。
就连当年看见那个说着要带她去庆生,最後却满是鲜血惨死在她眼前的母亲狰狞瞠目的面容,她也没有掉泪,只是呆愣地坐在一片烟硝残骸之中,直到刺耳的鸣笛声将她所有的思绪攻占。
那天之後,她每天都会做恶梦。在梦里,她反覆地经历那时候的剧烈撞击、那时候的天旋地转、那时候蔓延全身的剧痛,以及那时候母亲死不瞑目的鲜血淋漓。
她反覆地在深夜里被那张被浸染成血腥的脸庞惊醒,醒来时脸上总是泪。
直到後来她才发现,原来她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哭得出来。
这样在半夜里被恶梦惊醒而无法好好入眠的日子过了两年,後来上了大学,她脱离了父亲的家族,独自搬到外头,让自己的生活被课业、家教、研究计画等各式各样的事情塞满,渐渐能够放下那段不堪的回忆,渐渐地不再被那些腥骇惊醒,渐渐地忘了自己是个不幸的存在。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哭了。
不论是和梁禹洛分手的时候,还是亲眼看见那个交往了半年的男友在生日那天带着别的女人回他家里温存,她都没有掉过任何一滴泪。
她明明不哭的,却因为车时勳刻意的疏离而难过地蜷缩在沙发上,无声地掉着连自己也不晓得为什麽止不住的眼泪……
心难受得快要疯了。
……
开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庭,夏尔雅从法院出来时已经是接近下午一点。
由於当事人开庭时就已经有晕眩贫血等身体不适的情况出现,一下了庭,她就让杨心安陪同对方去了医院,加上她昨晚并没有睡好,今天也就没开车出门,只能在烈日当头的大太阳底下,站在人行道上等候还有十分钟才会到达的计程车。
听见摆在皮包里头的手机响起,夏尔雅改用一手抱起两大袋卷宗,勉强以手指勾住里头也装了不少文件的皮包,艰难地用右手在偌大的包包里头摸索,好不容易才从层层关卡中找到了震动中的手机,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杨心安打来的。
「喂?」
「夏律,我已经送王太太到医院了,医生正在替她做检查。」电话那头的杨心安一五一十地报告当事人的状况。
「嗯,确认她没事之後你就直接回办公室吧,有任何状况再打给我。」
她简短地交代後便将电话收线,才正要把手机放回皮包里,又有另一通电话进来。
夏尔雅重新拿起手机,却冷不防被後头急忙赶在最後几秒过马路的人撞了一下,抱在手里的卷宗就这麽撒了出去。
「不好意思!」撞到她的路人匆匆回头说了句抱歉之後就跑了。
看着散了一地的纸张文件,夏尔雅低咒了声,咬牙切齿地瞠瞪了两秒,也没看是谁打来,就这麽把电话接了起来放在耳边。
「不管你是哪里找,我现在心情很差,所以长话短说!」她没好气地碎念出警告,蹲下身开始收拾。
「尔雅?你发生什麽事了?」电话那头的梁禹洛顿了一秒,温声关切。
「有屁快放!」一知道打来的是熟识的人,夏尔雅的口气更差了。
「你在北院开庭对吧?我有个案件需要调份卷宗,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阅卷室吗?」梁禹洛依旧温着声,掺入着急的口吻里有着万分的歉然。
他也知道要一个合夥律师替自己去调卷有多麽的不合适,但无奈所里的其他法务助理与实习律师不是跟着各自的律师去开庭就是跟着去出差,偏偏他十分钟前才接到母亲来电,说达达发了高烧正要送去医院,他一时半刻找不到人帮忙,只好打电话给她了。
「梁大律师,请问你是没助理吗?」竟然要她帮忙调卷?当她夏尔雅什麽人?
「凯博这两天肠胃炎请假。」他好声好气地解释。
他的助理肠胃炎关她什麽事?
夏尔雅翻了个白眼,才正伸手要去捡最後一张文件,脚边却忽然刮起一阵风,又把纸张吹得更远,让她气得直接骂了声脏话。
误以为她咒骂的对象是自己,梁禹洛尴尬地扯了扯唇,「尔雅,真的很抱歉,但这个案子有点急。达达突然发烧,我现在得先赶去医院,我和知凡改天请你吃饭,好吗?」
听见他明明着急着要赶去看生病的儿子,却还是选择放软语调跟自己解释,夏尔雅闷吭了声,直接向他问了案号和股别,重新抱着那叠已经乱了顺序的卷宗站了起来,一眼就看见那张遗漏的求偿清单躺在路口的斑马线上,便迈步走了过去。
「116诉317、天股……」
嘴里复诵着梁禹洛说出的字句,她一边弯下身,岂料指尖还来不及碰上那已经被风吹的皱褶的纸张,耳边忽然传来逐渐逼近的引擎声。
夏尔雅连忙抬起头,就见一辆高速的重型机车笔直地朝自己驰骋而来,黑白分明的眼眸惊愕地瞠大,红唇还来不及喊出尖叫,下一秒,她就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扯了过去。
呼啸而过的机车擦撞到她闪避不及的右小腿,粗糙而高速转动的轮胎磨破了柔嫩的肌肤,在上头留下了一抹骇人的血红,皮肉被撕裂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刺入脑门,痛得她咬牙抽气。
「没事吧?(괜찮아?)」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上传来,鼻息间同时也嗅见了熟悉的香味,夏尔雅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棱角分明的轮廓。
「车时勳?」他怎麽会在这?
「我问你没事吧?(괜찮냐고요?)」车时勳眉头深锁着盯着她,粗重的呼息显示出他此刻的焦虑,甚至连询问的语调都不自觉成了哑吼。
「尔雅?尔雅?发生什麽事了?」梁禹洛急切的声音自手机里传来。
想起自己还在通话中,夏尔雅连忙拿起手机,匆匆地说了声没事打发梁禹洛之後就把电话挂断。
她回过眼,才正打算问车时勳为什麽出现在这,他却沉着一张脸紧盯着她,接着就抽出左胸口的口袋巾蹲了下来。
太过突然的举动让她讶异地向後退了一小步,耳边却又传来男人转为低柔的嗓声。
「别动。(움직이지마.)」
她愣了眼,就感觉小腿肚上传来了阵阵刺痛,低头细看,才发现车时勳正用他的手巾在替她止血。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就像是害怕弄痛她似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
夏尔雅咬着唇,呼息因疼痛而有些紊乱,可她却清楚,此刻左胸口下的悸动和慌乱并不完全出自於刚才那场令人胆颤心惊的意外。
明明前一晚还冷漠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无情地说了不要再见面之後就转身离开的人,却又在她有危险的时候救了她一次,更在看见她受伤之後变回了从前的细腻和温柔……
这一刻,她必须承认,即使她什麽都还没想起来,她还是对他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