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很长的沉默之後,车时勳突然开口问她要不要喝咖啡,然後也不等她回答,就迳自走进了厨房。
都已经十一点了,谁还会想喝咖啡?明天又不是不用上班。
夏尔雅纳闷地想要叫他别忙了,没想到一转头就见他从冷冻库拿出冰块,装满一个玻璃杯之後又关上门,然後就这样背对着她开始吃了起来。
这人有什麽毛病?嘴上说要泡咖啡,结果跑去挖冰块吃吗?
她张口想要问他这是在做什麽,结果就听见他状似疼痛地闷吭了声,空着的左手摀住了左侧的耳鬓,显然就是因为一下子吃太多冰而引起了偏头痛。
他到底在做什麽……
夏尔雅实在看不下去,自沙发上起身,还来不及走向他,就又看见他急忙自抽屉里拿出了白色的小药罐,倒出一片药锭含入口中,倒了一点水在杯里,仰头将口里的药连着水一起吞了下去。
「车时勳,你到底在做什麽?」她走到了他身後,隔着吧台盯着他。
没事故意把自己弄痛再吃药,这什麽奇怪的嗜好?
「看来不是梦呢。(꿈이아니네.)」他转身看向她,用着孱弱含糊的韩文喃喃自语,唇边扯起了一抹牵强而无奈的弧度。
「……」
他到底在说什麽?是她的问题吗?为什麽她一点也搞不懂现在到底是什麽状况?
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困惑和不耐,车时勳勾了勾唇,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双扁筷和汤匙,朝她轻喊了声:「不是还没吃饭吗?先吃吧。」接着就绕过吧台走回了客厅。
听他这麽一说,夏尔雅才想起那些她为了避开他而特地绕远路去买的晚餐。
看她多白费心思?明明是为了避开他才这麽做的,结果现在却待在他家里,还因为刚才经历的那些对话而更坚定了要替他打赢这场离婚官司的意志。
一切都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完全偏离了当初设下轨道。
她明知道车时勳对她有情,也明知道应该要避嫌的,可是一看见他为了不牵连自己而故意说出那些违心之论,她就狠不下心不管他。
她知道车时勳想保护她,可他用的方法是牺牲他自己,光是这样,她就没办法坐视不管。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在面临险难时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那颗明明总是对旁人的遭遇冷眼旁观的心竟然在告诉她,如果她真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而继续把他一个人丢在永无止尽的黑暗之中,她会後悔一辈子。
在心底为自己这莫名冒出头的感情用事喟叹了声,夏尔雅走回客厅坐了下来,接过他递来的餐具,打开装着蒸饺的纸盒。
她原本预估自己回家之後就会马上吃掉,所以就让店家把酱汁直接淋在上头,结果出了这麽一桩意外,泡在酱汁和水蒸气里的蒸饺面皮如今都有些糊了,看上去实在不怎麽好吃。
身为对吃讲究品味的金牛座,这样相貌不佳的食物要她一口气吃完八个,实在强人所难。
夏尔雅抿唇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坐在右侧的男人,开始搬救兵。
「你要吃一些吗?」
从她眉心的皱摺以及喟然的语调读出了她的心思,车时勳勾起唇角,又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双筷子回来。
「你先吃吧,吃不完的给我。」
夏尔雅点点头,率先夹了一颗蒸饺放入口中,半凉不温的热度与白醋略为发酵的酸味在口中混和成了十分复杂的口感,白皙的小脸立刻皱成了纠结,她胡乱咀嚼了几下就囫囵地把东西咽下去。
看她这表情,肯定不会再吃第二个了。
车时勳只是瞥了她一眼,伸手替她开打开了红豆汤的塑胶盖,把纸碗摆在她面前的位置,然後就拿过那盒准备被她打入冷宫的蒸饺开始吃了。
他的举动让夏尔雅一愣,脑中又闪过了一秒破碎的画面。
曾经也有个人在看见她把碟子里所有的小菜都吃了,却唯独腌黄瓜动也没动半口,就主动把她喜欢的马铃薯换到她面前,然後将装着黄瓜的小碟子拿到了自己手边。
这些到底是什麽?为什麽最近脑里总会一直闪过一些根本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片段?
在她恍惚思忖的同时,车时勳已经把那份蒸饺吃了大半。
夏尔雅回过神,眼看他就要夹起最後一颗蒸饺,又忍不住张口:「你……不觉得很难吃吗?」
老实说,她吃第一口的时候就觉得那个味道实在很像放了太多天而发馊的食物,他怎麽还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他不是开餐厅的人吗?怎麽有办法接受这种味道不再新鲜的食物?
男人耸了耸肩,将蒸饺放入口中,这举动惹来她极度不苟同的皱眉。
夏尔雅觉得他奇怪极了,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端起凉掉的红豆汤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解决了蒸饺的车时勳先把餐盒拿去了厨房的洗手台冲洗,像是怕她因为闻到油耗味混杂着醋酸味而影响胃口那般,走回客厅时还特意将落地窗打开了一小缝通风。
他为了开落地窗而把窗帘拉开时,她才意识到这几次来他家时,落地窗前的深蓝色布帘始终是拉上的。
这栋大楼的河岸夜景其实是最大的卖点,当初她会愿意多付点租金租下这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下了班之後,如果没有需要把工作带回家,她总会习惯在睡前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色,一边喝一小杯红酒来放松身心。
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疑问那般,车时勳重新坐回刚才待着的单人沙发,淡淡解释道:「拉开窗帘看见外头,我会没有安全感。」
夏尔雅一愣,立刻就意会了他的意思。
他的恐惧来自金恩娜的纠缠,每搬到一个新的地方,以为可以摆脱她,却总是很快地又被找上门。他的生活几乎是被人不孔不入地侵扰着的,丝毫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
而这次,他甚至才搬来没多久,连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拆开,就又被金恩娜缠上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很快又要搬家了?
思及此,胸口没由来地一闷。
「你……在找新房子了吗?」夏尔雅咬着唇垂着眼,似在喃喃自语。
有些意外她会这麽问,车时勳愣怔了一秒,眼角弯起了不易察觉的清浅。
但他也知道如果真的回答了,反倒会让她不自在,於是便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启唇换了个话题:「夏律师,排骨饭和乌龙面,你选哪一个?」
没头没脑的问句让夏尔雅一怔。
排骨饭跟乌龙面?他没事问这个做什麽?这两样东西的关联性又在哪?
「很难选吗?」男人轻笑了声,又重复了一次:「排骨饭和乌龙面,你会选哪一个?」
「乌龙面……」虽然没搞懂他在说什麽,她还是凭着直觉回答了。
「这样啊,那我明天中餐就吃乌龙面好了,谢谢你解决了我明天最重要的事情。」他勾着唇,眼底闪烁着诚然的感谢,看上去就像是她替他解决了什麽价值上千万的合约纠纷一样。
他问她这个就是为了明天的中餐吗?
夏尔雅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舀起最後一口红豆汤放入口中,才正打算起身去厨房清洗纸碗和汤匙,他就已经站起身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进了厨房。
「……」他能不能不要这样?
心湖又被他这样无声却过度亲昵的举动扰起了几丝涟漪,夏尔雅顾忌地咬着唇,垂眸思考着该怎麽和他表明立场。
她还没有开口,站在洗手台前的男人却像是感应到了什麽似地缓慢关上了水龙头,用着听不出情绪的口吻沉声道:「夏律师,在我顺利离婚以前,我不会做出任何踰矩的事情。」
「即使离婚之後,没有你的同意,我也不会越界,你放心吧。」
「……」
他怎麽知道她在想什麽……
看着那若无其事继续清洗着餐具的背影,夏尔雅抿着唇,心情又变得更混乱了。
在他离婚以前,他们是该保持距离的,不论她的身分是不是他的律师都一样。可是他却说,即使他离婚了之後,没有她的同意他也不会越界……
这句话不就摆明着告诉她,他是真的喜欢她了吗?
他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啊……
车时勳他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对她有这样的感情的?
……
这几天因为车子送回原厂检修,夏尔雅只好天天搭计程车上下班,而车时勳也意外地不曾问过她要不要搭便车,就像是为了让她安心那样,忠实地遵守着那晚对她的承诺。
非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不会出现在她面前,连出门还有回家的时间都刻意和她错开了。
今天下午五点,她和他约了第二次的会谈,地点甚至不是她的办公室,而是事务所里最大的会议室。她还是听她的助理杨心安说才知道,这是他特意交代的。
他为了让她安心,甚至连退路都替她想到了。
当她拿着文件和笔记走进会议室里时,就看见他坐在长会议桌靠落地窗的那侧,把最靠近门口的位置留给了她。这样的安排无非是在告诉她,只要她不愿意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随时都可以离开。
不晓得为什麽,领会了这些他一如过往在微小细节上细腻的心思,这一刻,她心里竟泛出陌生的沉闷和不知名的酸楚。
夏尔雅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待秘书将咖啡端进来然後退出会议室之後,她才打开手机的录影功能,开始会议。
「车先生,这是你前天寄给我的影片,里头清楚地拍摄到金恩娜小姐在一个月内两度未经你的同意进入你的住家,第一次留下了一只纸箱,第二次则是和车时宇先生在你的卧房里进行了性行为,并且在酒柜上其中一瓶红酒里注射了不明药剂。能否请你先说明,为什麽你会在家中装设这麽多支隐蔽式摄影机?」
在前天收到影片以前,他甚至没有和她提起三天前金恩娜和车时宇又闯入了他的屋子,还在屋内暗通款曲了一整个下午,两人离开时甚至没有把弄乱了陈设归位,就像是刻意要让车时勳知道他们来过那样。
「这两年来,金小姐与车时宇时常在我外出时擅自进入我的房子,过去他们曾经在我的红酒以及餐具上添加毒物,导致我误食送医。我是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才会在屋内装设摄影机。」
「你在现在的住处住了多久?」
「我是三月底搬进去的,至今大约五个星期左右。」
「你说金小姐与车先生未经你的同意就进入你的住所,请问你住所的门禁设施有遭到破坏吗?」
「没有。」
「那他们是怎麽进屋的?」
「灿星电子在两年前曾受韩国军方委托,研发可以破解各类电子密码的解锁晶片,车时宇曾经透过内部关系取得试验用的样品,我想他们是用这个晶片进来的。这栋大楼的电子门禁是灿星电子的产品,只要将内嵌的晶片拆下来解读,就能知道每次解锁的方式,如果是使用电子磁卡,也能辨别出不同磁卡的序号。另外,我也能请保全公司提供我住处外走廊的监视器画面。」
「过去两年间,你几乎每三个月就会变更住所,是为了避开金小姐和车先生的骚扰行为吗?」
「是。」
……
问答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感觉案件事实已经厘清至一个段落,夏尔雅按下暂停键,让他稍作休息。
两人同时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自舌尖蔓延开来的诡异味道立刻让夏尔雅呛了下,连忙抽了几张面纸把那一小口的咖啡吐了出来。
这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什麽又苦又咸的?新来的秘书连糖跟盐分不清楚吗?
她一边擦拭着唇办一边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他却丝毫没有半点反应,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又接续喝了一口。
怎麽回事?难道是秘书故意整她?否则怎麽会一起泡的咖啡,只有她觉得嚐起来味道不对?
「车先生,你不觉得这咖啡喝起来怪怪的吗?」夏尔雅神情怪异地看着他。
听见她的问句,车时勳轻皱了下眼,面不改色地将杯子放了下来,顺着她的话说:「似乎有一点。」
似乎有一点?什麽似乎有一点?他刚刚分明喝了两口,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车……」她还想进一步确认,他却开口打断她。
「夏律师,我晚点有个重要的饭局,今天就先这样吧,告辞了。」男人噙着歉然的微笑起身,语落,朝她轻颔首致别,迳自离开了会议室。
感觉出的他的仓皇和闪避,夏尔雅下意识地抿唇,心里又是一闷。
他又在逃避她的问题了。
她自座位上起身,绕过了会议桌来到另一侧,犹豫了几秒,还是拿起他刚才喝过的咖啡嚐了一口,同样古怪的咸苦味呛得她差点又吐了出来。
他们的咖啡分明都一样被加了盐巴,他为什麽一点反应都没有?
车时勳他该不会……
脑中突然想起先前让杨心安去朝阳医院调来的病历,夏尔雅急忙收拾好文件,快步走回办公室,然而翻箱倒柜了老半天,却是怎麽也找不到先前被她搁置在一旁没去看的纸袋。
怎麽会不见了?车时勳的病历呢?
她立刻按下话机,把杨心安叫了进来。
敲门声响起。
「夏律。」
「我之前让你去调的那份病历呢?」夏尔雅蹲在办公桌後专门摆放卷宗证物的书柜前来回翻找,微促的口吻显示出了她此刻的焦躁。
「病历?」最近经手太多文件,杨心安一时搞不清上司说的是哪份病历。
「对,病历,车时勳的病历!」她烦躁地低吼,差点把另一个案子的卷宗给弄散了。
听见关键的人名,杨心安恍然大悟地「啊」了声,想起自己忘记报告了这件事,连忙解释:「下午车先生来的时候,夏律你还在跟老板开会,车先生问我是不是有去医院调他的病历,我说有,他就让我把病历给他了。」
闻言,夏尔雅理智线一秒断裂,气得猛然自地上起身,转过头就是一阵劈头大骂。
「他让你给你就给?他是你老板吗?你知不知道那是多重要的证物?为什麽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随便把证物拿给当事人!」
没料到上司会发这麽大的火,杨心安几乎被骂傻了,眼眶瞬间泛出一层水雾,颤抖着唇不断道歉:「夏律,对不起……我、我那时候以为车总是要和你在开会的时候讨论,才会把东西给他的……真的对不起……」
夏尔雅咬牙闭了闭眼,沉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算了,你下班吧。」
闻言,杨心安一愣。
闯了这麽大的祸,没把东西找回来,她哪敢下班?
「夏律,还是我现在去找车总经理……」她一边摇着头,一边自告奋勇地要去亡羊补牢,结果话才说一半就被打断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拿,你快下班吧。」夏尔雅淡漠地说了句,摆了摆手要她离开,接着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想,她已经猜到那时候车时勳刻意回避着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是什麽了。
既然他不让她看病历,那她就换个方式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