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时勳带她去了一间屋舍外观与内部装潢都是传统韩式建筑的小店。
这间店的老板是一对年过半百的韩国夫妻,二十年前来台湾旅游时爱上了这个地方,於是举家迁来,在台北郊区开了间小店铺,店里的招牌菜就是道地的蔘鸡汤。
一进门,在柜台接待的老板娘就认出他,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车时勳先生,好久不见。(차시훈씨오랜만이에요.)」
「好久不见,艺花小姐。能给我包厢的座位吗?」他微笑地回应。
「好的,这边请。」被唤为艺花的老板娘挂着亲切的笑容,领着他们走入里头的小包厢。
厢房里摆着一张雕刻精致的木桌,架高的木板上放着手工绣花的塌塌米蓆垫,厢室墙面上挂着几幅字画,衬着鹅黄色的暖光及传统的韩国民谣,整体的氛围令人彷佛置身於当地。
车时勳让她先入座,在包厢外以韩文和老板娘点了几道菜,又和老板娘借了吹风机和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头发和衬衫已经吹乾了,湿了大半的西装外套则是脱下来拎在手上,在进包厢之前还特意向服务生要了条薄毯子。
夏尔雅起初以为他会冷,才正想问他要不要请服务生把包厢里的空调温度调高一些,他却把那条毯子递给了她,她不解皱眉,他就只是微微一笑,眼神礼貌性地略微向下瞥了眼之後就把目光别向包厢外头。
那一秒,她才意识到,原来他知道她穿着窄裙并不好随意改变坐姿,否则随时会有走光的可能,可如果用西装外套遮挡,很可能在吃饭的过程中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所以才特意和服务生拿了毯子给她。
接过毯子,她垂眸掩去潋渺不明的心绪,将毯子摊开盖在腿上,低道了声谢谢。
餐点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车时勳点了一锅蔘鸡汤、一份石锅拌饭以及几样小菜,并且又事先让人把所有的餐点都分装成两份,在服务生上菜时还特意指示将只有一份的凉拌辣黄瓜摆在他的位置。
又来了,这个男人为什麽总是默默地在各种小细节上展现出无微不至的贴心?而且他又是怎麽知道她不吃小黄瓜的?
夏尔雅垂着眼睫,看着眼前这些精准猜中了她喜好的菜色,直到听见服务生将厢门拉上之後才抬眼看向他,把放在心里许久的纳闷问出口。
「车先生,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闻言,车时勳不动声色地先是拿起汤匙喝了一口鸡汤,薄唇溢出一声赞叹,接着又拿起扁筷夹了一口泡菜放入口中,显然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她的问话。
夏尔雅不是很喜欢被无视的感觉,摆在腿边的小手稍微收紧了些。
「车先生……」
「夏律师以前去过韩国吗?」他忽然抛了个问题给她,邃深的眸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口吻有几分漫不经心,听上去像是随意找个话题聊。
她愣了眼,却本能地点头,「嗯,大学的时候曾经去首尔大学当过一年的交换生。」甚至把简单的是非题当成了问答题回答。
「哦?首尔大学?」车时勳饶富性致地挑起眉,唇边扯着清晰的笑容。「真巧,我也是首尔大毕业的,说不定我们以前见过面?」
这哪来的逻辑?这人不是经营学院毕业的吗?
夏尔雅有些无语地看着他,「经营学院和法学院离得很远。」
岂止离得远,两个科系的院馆根本就是分别坐落在校园的东西两端,而他们两人的科系除了商事法以外也几乎没有什麽相同的课程,况且整个学校的学生少说也有两万人,他们哪可能碰上什麽面?
「夏律师不知道吗?我大学是念法律系的。」车时勳勾了勾唇,望着她的眼神揉进了几丝玩味,一副对她竟然连客户学历这麽基本的资讯都没查清楚感到讶异。
「……」闻言,夏尔雅愣了几秒,而後恍然大悟。
难怪之前为了提拉米苏和她争辩的时候一开口就要她提证据,甚至连窃盗罪的构成要件都倒背如流,搞了半天,原来这男人是法律系毕业的,之前跟本存心耍着她玩,是吧?
她横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愠怒。
车时勳轻笑了声,忽略她眼里的光火,又继续说:「之前夏律师说我们是平辈,也就是说,我们也许真的曾经见过面,对吧?」
夏尔雅懒得理他,低下头开始吃饭。
谁管他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那一点都不重要好吗?
过了一会,对座的男人像是故意装作看不懂她心情差一样,开口接续了刚才的话题。
「夏律师,我记得学校都会替交换生安排一位同学进行课业辅导,你还记得你当时的韩国学伴是谁吗?」
然而,这个问题却刺入了她心里。
持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颤,眸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不记得。」夏尔雅冷淡地回,然後就继续进食。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明明是陪了自己一整年的人,可她却对那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交换那年所有的记忆都还存在,就唯独对这个人没有半点印象。
她只记得,自己在回国的前一个星期不晓得为什麽在校门口昏倒了,醒来之後已经躺在医院里。送她去医院的同学说她是因为目睹了校门口发生的那场严重车祸,吓得当场就昏过去,可是她却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的记忆里甚至不曾有过任何车祸的场景。
後来回国之後,当一起合租房子的直属学妹问起有关她学伴的事情,她才发现自己什麽也不记得了。关於她在韩国那一年最常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的记忆,她一点也不记得,不论是他的名字、他的长相,还是他的声音,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偏偏她又是那种不爱拍照的人,所以手机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与那个人的合照。
一直到现在,她依然想不起来,而这件事就成了她心里少数的遗憾。
「是吗?真可惜呢。」察觉了她表情的变化,车时勳稍微歛下笑容,垂眼低喃了声,没有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两人之间又掉回了诡异而沉默的氛围,包厢里安静的只剩下吃饭的声音。
过了许久,包厢的拉门被人从外头拉了开来,老板娘艺花端着两杯还冒着丝缕白烟的柚子茶进来,脸上挂着温蔼和煦的笑容。
「两位刚才淋了雨吧?喝点热柚子茶去去寒。」
她边说边将温热的柚子茶放在桌上,接着又提醒他们喝之前稍微搅拌一下杯底的柚子酱,才不会喝到最後过度甜腻,说完之後便微笑着离开了。
「这里的柚子茶和婆婆店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每次喝的时候都会觉得回到念书的那段时光。」车时勳勾着笑,边说边以眼神示意她嚐嚐看。
听见那熟悉的店铺,夏尔雅微微一愣。
她记得她之所以会知道那间店,是因为那个她记不得的学伴。
婆婆的店在一条不算宽敞的小巷子里,也没有招牌,会去光顾的通常都是本地人。婆婆的丈夫是台湾人,知道她也是台湾人之後还特别照顾她,每次去买柚子茶的时候总会替她多加一些柚子酱。
车时勳以前也很常去婆婆的饮料铺吗?
夏尔雅觑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将杯子端了过来,轻轻搅拌过後抿了一口,舌尖嚐见了记忆中的带着些许蜂蜜香气的酸甜,让她微讶地颤了下眼。
「一模一样,对吧?」从她的眼神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车时勳确认似地轻问了声,也和她一样搅拌了下後喝了一口,唇角扬起了明显的弧度。
听见他的声音,夏尔雅抬起眼,正巧撞见了此刻挂在他唇边的笑容,心下微微一动,一张模糊的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忽然自脑中闪现而过,下一秒耳鬓狠狠一搐,痛得她低叫出声,连忙伸手按住了抽疼的太阳穴。
不知名的疼痛捣着脑海里的记忆序列,捣乱了现实和虚幻,把脑海捣成一片破碎的黑白。
「夏律师?你还好吗?」
见她脸色剧变成纠结苍白,车时勳立刻起身绕过餐桌,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才伸手想关心,就被她出声制止了。
「我没事!」夏尔雅抬着手横在身前,不让他靠近,声调夹藏着显然的防备。
在车时勳起身的同时,她看见了他眼底没有藏好的担忧,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梁禹洛曾经说过的话。那时候他之所以会特地来告诉她,要她和车时勳保持距离,就是因为这个吧?
车时勳对她,的确太过贴心了。
是因为他已婚的身分,所以她一开始才没防备,可在看见那个忧心的眼神之後,她再重新回想一遍,才终於明白了梁禹洛的顾虑是为什麽。
没有一个客户会在尚未与委任律师约好面谈时间前就在事务所楼下等候,也没有一个客户会在没有和委任律师约了会议的时候出现在事务所。
没有一个客户在看见委任律师身体不适的时候选择亲自送她去医院而不是请旁人帮忙,也没有一个客户会在医院里守着他的委任律师,甚至亲自买来热粥给她,最後还送她回事务所。
没有一个客户会毫不顾虑地就把家里的密码告诉他的委任律师,甚至告诉她,如果他没有应门就直接进来无所谓。
更没有一个客户会知道他的委任律师什麽时候生日,然後在知道她被困在大雨里的时候开车来接她,带她去吃饭,配合着她所有的习惯和喜好,甚至在看见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立刻来到她身边关心她。
没有一个客户会像他这样的。
所以车时勳想要离婚,除了是想要摆脱金恩娜的纠缠和报复以外,或许真的就像那些嘴杂着八卦的旁人该死的臆测一样……也许,真的有那麽一部分是因为她,是吗?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吗?从和她争吵一块提拉米苏的归属权开始,车时勳就已经对她有这样的想法了吗?
「车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
顾不得脑穴之下不断传来的疼痛余波未止,夏尔雅慌乱地抓起摆在腿边的皮包,仓促地低道了句话,撑起身就要离开。
「夏律师。」车时勳快口喊住她逃跑似的步伐。
「还有什麽事吗?」夏尔雅故作镇定地穿上高跟鞋,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望着她明显疏离的背影,男人无声喟叹,弯身拿起了她遗落在座位旁的西装外套走到了她身後两步的距离,缓缓伸出手。
「你的外套。」
闻言,夏尔雅绷着脸稍微侧过身,快手接过外套之後就迳自离开。
车时勳站在原地凝着那抹仓皇离去的身影,眸光转瞬间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潭,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歛下眼,唇边扯开了极浅的笑。
苦涩的。
或许,当初她在婚礼上主动开口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不该刻意和她争吵,更不该找上她为自己处理离婚这件事。就像或许,他的这份心意,早该随着十二年前那场意外一并消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放在心里,却又没能藏好,又一次带给了她同样的困扰。
他不该出现的。